曹操攜尹氏返回曹府後,將尹氏交由父親照顧,自己則倒頭便睡,他從未睡得如此安穩,聽家中蒼頭說,他鼾聲響亮,似龍發天雷一般,曹操只當這是笑話,他說:龍發天雷,不過定數十人生死,雷火燒數丈之地,如董卓這般安臥一室之內,便能定天下沉浮,才是真正的雷聲呢。
辰時,他返回顯陽苑覆命,此事他做得乾淨利落,董卓對他大為欣賞,當即為其加官侍中,允許其進入兩宮,也參與尚書檯與幕府中朝議。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此時恰巧是董卓幕府召開朝議的時間,曹操得以首次參與董卓府中朝議。
朝議地點便在原何進的住所。曹操早聽聞董卓不計前嫌,不僅重用袁氏門下,更是徵召天下清流,他前日也曾見過許多望族大人,心中早做好準備,但入席之後曹操打量席間諸人,仍不免吃了一驚。
除去董卓麾下的舊部外,他還認出前列有好些名士,既有因前朝混濁辭官歸鄉的老人,如蔡邕、荀爽,又有德性品行聞名天下的隱士,如華歆、陶丘洪,還有被袁紹舉薦進何進幕府的舊部,如王允、何顒、鄭泰。近百人齊聚一堂,在此處商討朝政,頗給曹操一種眾正盈朝,漢室中興的錯覺。
但他上前與諸公相談,才知曉事有非常,董卓一粗鄙邊將,如何能令清流折節?在座公卿聽聞董卓徵召,多不願應召,只是董卓卻以武力強徵,如蔡邕婉拒以後,竟為使者所惡言說:“董公曾言:‘我亦能為族滅也’,蔡公是想試一試董公劍刃是否鋒利嗎?”蔡邕彷徨一日,終究還是應召入京。其餘名士情景也多是如此,唯有申屠蟠散發入山才免於被召,而陳紀等人則因陳沖書信警告緣故,早早搬居至徐州去了,留給使者的只有一座空莊。
曹操聞之不禁感慨,心想諸位公卿但想明哲保身,心無社稷,而董卓倚靠強暴而不識人心,如此情形,竟能造朝堂文氣一時之盛,可見天下已喪文膽,斯文淪落已是可預見的事情了。
等眾人盡數到齊,董卓入坐主席,對眾位幕僚說:“如今新帝登基,諸件事中最為要緊的,還是要安撫各州郡的人心。安撫人心,首重整頓吏治,自先帝西園鬻爵以來,各郡郡朝汙濁不堪,汙吏貪官橫行,多有郡守以錢物賄賂常侍,才得以竊居高位,魚肉鄉里,以致有謠說:‘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
我又常聞《詩》雲:‘惴惴小心,如臨於谷。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即任輔君安國的職責,無時不謹慎,唯恐有失社稷。而朝政昏暗如此,必先正本清源,我已經問過尚書檯,這幾日已理出一份名錄,俱是些與常侍勾結的郡守,為漢室計,我決心於今日,將其悉數免官。”
聽完這番話,曹操心潮洶湧,打量身邊諸公,雖都勉力維持鎮定,但都不免有所失態,或是手足無措,或是睜目發怔,便是自己也不覺張口,常侍經營朝野近二十載,從二宮中到各州郡,多少都與其有所聯絡,董卓若真將州郡長官盡數免官,當真是開國以來也難得一見的大手筆。但眾人更為關注的是,如此多的郡守國相空缺後,董卓將如何安排,填補空缺呢?
董卓也不拖延,將名錄傳閱於諸位幕僚,眾人一一看過,都不由心神搖曳,大漢如今有十三州、一百零五郡國,名單之上便足足寫有四州刺史、二十七名相守,若非幽州與益州已設州牧,朝廷不便插手,而涼州又失陷叛軍,想必這份名錄的分量,會更為驚人罷。
等眾人看完,董卓收回名單,對眾人笑說:“我先是為國家退惡,而後便要進賢了,我麾下盡是些武人,也不知曉如何治理民生,諸位皆是國家的棟樑,便只能請諸位為我舉薦賢人,可安樂百姓,亦忠心朝廷。”
伍瓊周毖率先起身,他們如今乃是董卓最為倚重的尚書檯幕臣,周毖先說:“方才太尉有四字,毖深以為然,這便是‘正本清源’,如今太尉欲要整肅吏治,安撫人心,那便不能以清流為重,若以清流為重,便不能不以領袖為重。”
董卓側首看向他,問說:“卿言何人?莫非是袁紹?我已寬恕其狂悖之罪,莫非他仍嫌不足嗎?”
周毖頷首稱是,他繼續闡述說:“太尉赦免袁紹,可見太尉心胸寬弘,但太尉重用袁紹,卻可見太尉一顆拳拳事國之心,古有祁黃羊舉賢不避親仇,今有董公舉賢不計前仇,天下望之,誰不傾心?而袁紹以清流之首,不僅得以免罪,又為董公所驅馳,袁紹欣喜之下,方才不會招致禍端啊!”
曹操聞言,白眼瞅著周毖,心中暗道袁紹若是這等人,大將軍何故身亡?這是欺辱董卓不知袁紹秉性。他不禁惡毒揣摩袁紹給周毖許了多少好處。
董卓微微頷首,他又展開名錄徵詢說:“只是該以袁紹為何職為好?”
伍瓊此時方才進言說:“不如便將袁紹安置在邊疆郡國,遠處野地,即使袁紹有心作亂,但也無力施為了。依在下之見,渤海郡毗接幽州,又東臨滄海,北有鮮卑之患、南有黃巾之禍,太尉正可以袁紹為渤海太守。”
這番話滴水不漏,董卓深以為然,他便敲定袁紹為渤海太守,接下來便討論其餘州郡長官,還是兩人為先,勸說董卓以袁氏故吏為主,伍瓊分析說:“自何進掌權以來,太傅一門遍佈朝野,唯有許相一門方相抗衡。常侍之亂後,許氏覆滅,太傅一派獨大,太尉昔日乃太傅椽吏,正可以同門之情相倚靠,如今太尉即赦免袁紹,何不再做順水人情呢?”
何顒、王允、鄭泰、荀攸等袁氏門人當即紛紛附和,其餘人均插不上話,但他們對董卓不報好感,自然也樂意明哲保身,任由袁氏門人在董卓面前獨自言語,最終新任刺史郡守暫定如下:
冀州牧韓馥、豫州刺史孔伷、兗州刺史劉岱、青州刺史焦和、揚州刺史陳溫、南陽太守張諮、勃海太守袁紹、河內太守王匡、陳留太守張邈、廣陵太守張超、東郡太守橋瑁、山陽太守袁遺、遼東太守公孫度、上黨太守張楊、汝南太守賈琮、清河太守蕃向、鉅鹿太守王章、濟北相鮑信、北海相淳于瓊、樂安相耿洽、濟南相朱梁、平原相陳紀、常山相崔鈞。
這其中除去袁門故吏外,只有公孫度是西中郎將徐榮舉薦,再有耿洽、朱梁、賈琮、蕃向、王章五人因大族名聲為董卓親自拔擢。董卓對此名錄頗為滿意,還對伍瓊周毖感謝說:“兩位真吾相也。”他決心就此結束幕朝,最後走個過場,問幕僚還有何提議。
此時蔡邕從席中起身,對董卓說:“名錄中的人士,都是聞名天下已久的人傑,我不敢有意見,但是董公既然重用袁紹,便更應知曉,自熹平以來,更有名勝袁紹者,董公為何不重用呢?”
眾人聞言皆驚,不由拭汗觀董卓神態。他們皆知蔡邕所言為誰,只是年初離石刺殺案震驚朝野,董卓兩子皆死於蛾賊之手,但私下裡眾人都討論說:陳庭堅向來以智謀聞名,怎能出這樣的岔子,想必是他因鉅鹿之事心懷怨懟,假借黃巾之手報仇罷!
董卓顯然也如此想,他額頭青筋暴漲,眼睛幾乎睜圓了,他幾乎毫不遮掩地道:“我幾欲食陳庭堅之肉,蔡公如此為賢婿說話,不懼我一時怒起,將公族盡滅嗎?”
蔡邕鼓起餘勇進諫,卻也不料董卓恨陳沖到如此地步,他勉力回答道:“周君方才說,舉賢不避親仇,臣舉薦小婿,正是內舉不避親,董公拔擢庭堅,亦是外舉不避仇。庭堅治學近十載,譽滿九州,弟子遍佈四海,又能修文修武,數月前大破鮮卑,成十載未有之捷,於情於理,都應封賞重用,何況以陳沖之能,牧守幷州都是大材小用。”
董卓聞言,目眥欲裂,怒髮衝冠,眼看就要拔刀向前,曹操忙上前進言說:“董公息怒,董公豈不聞高祖封雍齒之事乎?”高祖起兵反秦時,雍齒叛高祖投魏,幾害高祖無處可歸,不得已而投奔項梁,等高祖成就大業時,部下認為高祖封賞不公,幾欲謀反,高祖便封賞他最憎惡的雍齒,眾人見雍齒都能被封,自己也便不擔心封賞,大亂也就消弭無形,成就了一段佳話。
這段歷史董卓也知曉,他聽聞後怒氣盡消,反而對蔡邕道歉,但他仍心有芥蒂,不願就起用陳沖一事相談,曹操便繼續說:“我聽聞劉陳二君正與鮮卑纏鬥,有收復國土的決心,董公正可封陳沖為幷州牧,敕令其盡復幷州諸郡,再派孔融、邊讓等忠直之士入併為守,左右輔佐,如此一來,國家拓土又不失掌握,董公何樂而不為?”
邊讓、孔融都是京中有名的剛直之人。特別是孔融,這幾日常與董卓爭辯,言辭激烈,但他名聲在外,董卓不想擔殺賢之名,只能暗示三公將他安排到黃巾氾濫處,此時曹操提議兩人調往幷州,言下之意是將孔融邊讓這些刺頭扔給陳沖。而建議董卓再令陳沖與鮮卑人死鬥,也是暗示董卓,若是陳沖成功拓土,則是董卓用人明智,若是陳沖失敗,也可將其捉拿下獄,可謂一舉兩得。
董卓這才轉怒為喜,對曹操笑道:“孟德所言有理。”持筆在名錄後添上五行:
幷州牧陳沖、五原太守孔融、雁門太守邊讓、定襄太守盛孝章、朔方太守姚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