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欺決定趁著天亮,儘快去林子裡找一處安身之所。最好能碰上一些走獸,填飽肚子。
沒了“累贅”,他的腳程變快許多,很快就抵達昨日發現的溪水處,先掬起水喝了幾口,而後洗了把臉。
他的運氣尚可,沒走幾步,正好撞見了幾隻野獸。野獸的模樣比較古怪,外形像山雞,但個頭卻大了數倍,正各自低頭啄著不知名雜草。
容欺放輕動作,身體略微前傾,左手指腹間夾著一枚銀針——他慣用的長劍已經隨船沉入海底,但貼身還藏著一柄匕首和眾多暗器。多數暗器都淬了劇毒,這一根,還是方才在溪邊特地去了毒的。
冷光一閃,山雞應聲倒地。
容欺走過去,拎起獵物重新回到溪邊,隨便處理了一番,打算烤熟了吃。他摸了摸胸前衣襟,卻只掏出一根溼透的火摺子,不禁陷入沉思。
古有鑽木取火,往常外出任務時,他也曾見過手下用過這等生火之法,應當不難。
於是容右使掃視四周,選了一處空地,又撿了一堆落葉樹枝,回憶手下的動作,嘗試生火。
一個時辰後,冷日高懸空中。
容欺盤坐於地,盯著那堆毫無反應的枯枝爛葉,面色陰沉至極。
他決定暫且擱置此事,先尋些野果充飢,或是找個落腳藏身處,最後再好好研究這鑽木取火!
這一起身,就走去了大半天光景。
他將這林子盡數逛了一遍,走出林子,則是幾座低矮的小山。期間他又找到幾條其它的淡水溪流,然而始終沒能找到一處可容身的洞穴。山間草木凋零,一眼望去,只有光禿禿的石壁。眼看著日漸西沉,容欺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他可不想幕天席地在這兒過一晚上。先別說嚴寒的氣候了,在這陌生空曠的山林間,他根本不可能安心休息。
山間很靜,走在深處,彷彿天地間僅剩他一人。偶爾,從不知名的方向,會傳來幾聲古怪的聲響,像是風聲過境,又像是野獸咆哮。
他自覺不能繼續往下走了。
若是真到了夜間……
容欺瞳孔微縮,神情也不再如清晨時鎮靜。
是他將一切都想的太過簡單,他比誰都清楚,到了夜間,他是看不見的。
他幼時忍饑受餓落下了病根,一到夜間,視線就彷彿被黑紗遮覆,哪怕是滿月銀輝下,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因而在魔宮時,他屋裡屋外的燭火從不熄滅。
如今沒有火,沒有棲身之地,今夜註定不會好過了。
天色陰沉,哪怕冷日懸空,也沒有絲毫晴朗意味。在太陽徹底消失前,容欺順著來時的路,折返回了溪邊。還未接近,前方隱約現出跳動的火光,空氣中傳來一陣烤肉香氣。他一愣,放輕了腳步,悄悄往前走去。
顧雲行倚坐在一處巨石邊,手中轉動著枝條,枝條上穿著一隻熟悉的山雞,此刻外皮已顯出幾分金黃色澤。表皮上的油珠滴落墜下,底下的火焰瞬時高竄起來。枝葉在烈火焚燒下,發出“噼啪”的響聲。
容欺:“……”
“容右使回來了?”顧雲行姿勢未變,甚至沒有回頭,繼續漫不經心地翻轉著烤肉,“顧某原想著來溪邊喝點水,沒想到容右使還為我留了一份吃食。”
容欺被點破了蹤跡,索性不再隱藏,從樹後現身,面無表情道:“這是本座的獵物。”
顧雲行拿起烤雞,放到鼻尖聞了聞:“剛剛好,熟了。”
容欺皺眉:“你是如何走到這兒的?”
顧雲行將枝條插入泥土中,扯下雞腿,仔細審視了一陣:“肉質鮮嫩,可惜少了點佐料。”
說完,便當著容欺的面,吃了起來。
顧雲行的吃相很好,不過吃東西的速度卻很快,應當是真的餓了。
容欺冷笑:“顧門主果然厲害,拖著傷腿,過得倒很不錯。”
顧雲行吃完了一隻雞腿,才抬眼看向他,笑了笑:“容右使,不過來烤會兒火嗎?”
容欺沒有挪步:“你若是想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用你們名門正派那些大道理來勸我合作,就不必了。”他保持著足夠逃脫的距離,語氣冰冷而戒備。
顧雲行道:“我是真的不明白了,島上危機不明,右使也不是愚笨之徒,為何卻執意選擇最不好走的路。”
容欺直言答道:“因為你比這荒島更危險。”
顧雲行:“危險?天極門不是魔宮,我也不是鄒宮主。”
“提我師父做什麼?”容欺不滿道:“本座既已棄你而去,你自然心懷芥蒂。將心比心,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惺惺作態?”
“將心比心,心知肚明?”顧雲行的眼中染上意味不明的笑意,“容右使的心思,顧某可猜不透。”
他隨手用一根細枝條撥了撥火堆,火光映照著他半邊臉頰,明滅間顯得深沉莫測。
“不過,容右使總這麼反反覆覆,的確讓人心寒。”
容欺冷笑以對。
對話無疾而終,而夜色也在兩人說話間悄然而至。
顧雲行繼續吃著他的那隻烤雞,直到火焰被大風吹得變形歪曲,無數火星隨之四散開來,又很快被風吹滅。
沒過多久,這忽高忽低的火焰在驟然變大的風勢中漸漸偃旗息鼓。
容欺眨了眨眼,視線已漸漸變得模糊,隱約看到顧雲行的動作,急道:“等等,別熄火!”
顧雲行停下撒土滅火的動作,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容欺道:“夜間嚴寒,熄了火堆豈不是更冷了?”
顧雲行無奈:“這麼大的風,就算我不動手,這火也終究是會熄的。”
容欺斬釘截鐵道:“不行!”
顧雲行:“為何?”
容欺皺眉:“與你何干?”
顧雲行頓了頓,提醒道:“沒有記錯的話,這火堆是顧某生起來的吧?”
容欺冷聲道:“你肚子裡的山雞還是本座捉來的。”
顧雲行:“……你過來,我便將剩下的雞腿奉上。”
“你當本座是三歲小孩嘛?”容欺不為所動:“我右手如今還疼著呢!”
顧雲行嘆了口氣:原是想威懾一下這魔頭,沒想到過猶不及,反倒讓對方忌憚過頭了。
“呼——”
狂風颳過,火焰跳躍了幾下,終是抵不過天地間的強勁威勢,徹底歸於寂滅。
眼前驟然一黑,周圍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容欺拔高了聲音:“顧雲行!”他心中緊張,但也知道不能在敵人面前自亂陣腳,更不能將弱點暴露人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你……你是用什麼辦法生的火?”
顧雲行不答,取過擱在石頭旁的木棍,借力站了起來。
容欺:“說話!”
顧雲行:“月黑風高,還是等天亮了再談吧。”
耳邊傳來遲緩的腳步聲,容欺仔細辨聽,發現是往外離開的方向,問道:“你要去哪?”
顧雲行:“此處連擋風的地方都沒有,自然是回船艙了。”
腳步聲響了一陣又停了下來。
顧雲行的聲音再次傳來:“既然容右使下定決心不願與顧某合作,顧某也不會強人所難。”
容欺捏緊了拳頭,沒有出言叫住對方,也沒有舉步跟上。
他不是未經風雨之人,輕易做不出露怯之態。只不過,深陷黑暗之中,孤立無援的處境,總免不了會有些心慌。但過一會兒……只需一會兒時間,他便能適應習慣……
所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腳步聲漸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了,容欺略顯僵硬地伸出手,摸索著找到一棵大樹,倚靠上去。
太暗了。
什麼都看不清,只能聽見耳邊呼嘯的風聲,感受一片刺骨的冷意。
一時間,他想到了離火宮,想到了《天元冊》,想到了鄒玉川交待給他的任務。他曾為此次東海之行想過很多結局,卻唯獨想不到他會被困在一座荒涼的孤島上,也許就此悄無聲息地消失於江湖。
他真的能在這個荒島上活下去嗎?
就算活下去了,又能找得到離開的辦法嗎?
——《天元冊》又該怎麼辦?
“你們三人,皆是我一手教匯出來的好徒兒。無論是誰,都有繼承離火宮的資格。然而宮主之位只有一個,這一次的任務,也只會有一位贏家。記住,唯有離火宮的下任宮主,才有資格活下去。”
鄒玉川的話不只一次在他腦中響起。
自出發之日起,他取得《天元冊》的決心就從未動搖過,然而世事並不皆在於人——天意弄人,成敗難違。
“昨夜便覺得右使行動忽然變得遲緩,現下愈發確定了。”顧雲行的聲音驟然從背後響起。
容欺猛地抬頭,循著聲源方向拍出一道掌風——顧雲行竟然沒走!難道他看出來了?!
枝葉發出劇烈的搖擺聲,這一掌,落空了。
對方的身影完全融於夜色之中,容欺戒備道:“你想做什麼?”
顧雲行反問他:“右使以為我要做什麼?”
容欺不說話。
顧雲行笑了笑:“走了幾步走不動了,顧某隻是想請容右使幫上一把。”
容欺聽懂了,咬牙道:“本座已把話說得夠清楚了。”
“都是些蠢話。顧某行事,注重互惠互利。”
黑暗中,一隻手忽然伸出。容欺來不及反應,冷不防就被人拽住了手腕。
“你!”這熟悉的、被人捉住手腕的經歷不久前剛體會過,容欺心中大駭,以為又要被扭斷——
顧雲行:“我們去船艙避風。”
容欺:“……”
藉著幽深月光,顧雲行注視著近在咫尺的魔頭,發現對方的神情冷峻得可怕。而白日裡那雙時刻透著惡毒算計的眼睛,此時雖仍盛著惱火,卻渙散失焦。
——是真的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