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欺摸索著殘破的船身,大失所望,也沒有力氣再開口,背倚著船身,癱坐下來。
顧雲行也沒好到哪裡去,他的腿傷經不起再多的折騰了,雖說已點穴止血,但傷筋動骨又豈是能立馬養好的。
“先去裡面避避風吧。”顧雲行出口才發現喉嚨乾澀。此刻的處境實在糟糕透頂,身體重傷不說,唯一的同伴還是個隨時會反水的惡人。
容欺沉默了許久。
兩人都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既然大難不死,後面的路還需繼續走下去。
船艙內十分凌亂,海水將眾多小物件沖刷乾淨,只餘下幾張桌椅,但也都是斷胳膊少腿的。照理說,在海中漂浮了許久,艙內應當會很潮溼,但興許是島上的風實在強勁,竟然生生吹乾了八分。
容欺走到歪倒的櫃子前,櫃門已經散架,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又摸索了一遍,然而這半截船身也只剩下一堆破爛木板了。
“將這桌面擋住東側缺口,好歹風會小些。”顧雲行道。
東側的缺口便是兩人進來的入口。然而這船艙四面八方都是破洞,堵住一個也只是聊勝於無。容欺半天沒有動靜,過了會兒才慢吞吞將歪斜的桌椅搬了過去,而後背靠著木板,閉目休憩——半點沒有念及同行之人的傷勢。
魔宮中人向來沒什麼好心腸,顧雲行也不強求,自己處理起了傷口。
空氣中瀰漫著海水的鹹澀與腥味,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兩人各自挨擠在狹小的空間內,就這麼過了許久,直到夜色更深,刺骨的寒意驚醒了容欺。
——他已經很久不曾被凍醒過了。
但發冷的四肢卻昭示了此刻的處境。
他早前就隱隱感覺到夜裡的荒島不好過,卻沒想到竟會惡劣至此。江南也有風,但從來都是和緩輕細,哪怕是夏日雷鳴之時,也不曾有過這般聲嘶力竭的狂風。
他瞥了眼身側的顧雲行。天極門門主,一個莫測且難纏的敵人。不到萬不得已,容欺實在不想同他有過多牽扯,但眼下……至少今夜,他不能再生事端了。
容欺暗暗嘆了口氣。傍晚他在海邊搜查了一圈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因此基本可以確定,他的那些魔宮手下們大抵都葬身海底了。
荒島沒有人煙,他不會泅水,不懂造船,光憑他一個人,如何能從這個鬼地方脫困呢?更遑論還有敵人在側,真是處境艱難、寸步難行,一眼看不到前路。
“右使也睡不著嗎?”顧雲行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眼神清明,沒有半分睡意。
——明知故問。
容欺沒有深夜與人聊天的心情,聞言只是盤腿坐直了身體,運轉起內功——這麼冷的天氣,若沒有內功護體,怕是就要凍死了。
顧雲行見他沒搭理自己,也不惱怒,自顧自道:“運功雖能驅寒,但也總不能運一整夜。”
容欺冷笑:“那顧門主可有別的辦法嗎?”
顧雲行垂眸深思片刻,搖搖頭:“怕是隻能如此了。”
容欺諷刺道:“顧門主千里迢迢從江南追到東海,可曾想過會落到這般境地?”
顧雲行:“這般境地?”
同是天涯淪落人,誰也不比誰好過。兩人同遭大難,偏偏容欺並無此自覺,言語間就是不願讓人好過。
容欺:“只是可惜了顧門主的好友,怕是連‘這般境地’都沒有了。”
他們二人,一個綁了方斂深入東海,一個為救方斂追尋至此,然而他們活著,方斂卻不見了。
消失在茫茫大海中的人,又有幾個可以死裡逃生?
顧雲行的語氣果然低沉了些許:“激怒我對右使有何好處?”
容欺:“沒有。”他停頓了片刻,露出惡意的笑容,“但本座樂意。”
顧雲行動了動完好的右手:“眼下你我動手,平白費力,更無益處;但若右使態度依舊,顧某也是樂意做這吃力不討好之事的。”
容欺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些。
雖不願承認,但他確實不是顧雲行的對手。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怪物,受了那麼重的傷,竟還能壓制自己……需知在遇到顧雲行以前,容欺一直都自認武功卓絕,同輩之間幾無敵手。
但無論是船上的那番打鬥,還是在淺灘邊的時候……
容欺閉上眼,按捺下心中的不甘。
罷了,暫且先忍著,等摸清島上情況,再想別的辦法。
船艙重歸平靜,兩人都不再多談。
荒島上的第一夜,格外漫長。
翌日清晨,風漸漸變小了些。天光拂曉,旭日東昇,細碎的光芒透過船艙破洞,灑落在兩人的肩頭。
容欺睜開了眼。
除卻剛入夜時小憩了片刻外,之後他便一直清醒著。他知道顧雲行也沒有睡去——畢竟想要熬過那樣惡劣的氣候,就必須運功禦寒。
視線落到對方血跡斑駁的腿部,又很快移開了。
容欺道:“讓開。”
兩人原本都背靠著桌面,桌面擋著缺口,如今他想出去,就必須要求顧雲行讓到別處。
顧雲行果然醒著。
只不過面色憔悴,看著很是狼狽。
容欺等了許久,都沒聽到答覆:“放心吧顧門主,如今你我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雖不喜歡你,但也不至於讓自己落得個孤立無援的境地。”他說話時沒有掩飾眼底的嫌惡,但語氣卻帶著幾分不甚明顯的誠意。他抬起手,碰了碰顧雲行的傷腿,道:“這種鬼地方,靠我一人,的確很難出去。”
顧雲行定定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是在斟酌思量。
容欺並不擔心。
他知道顧雲行的顧慮。傷了一半手腳,行走都成問題,若是離了人,怕是處境更為艱難。所以哪怕是拖著傷腿,顧雲行也要將他牢牢綁在身邊。
可惜,就算是一個行動無礙的人,若是身邊拖著這樣一個傷患,又能做得了多少事呢?
淡水、糧食、甚至草藥……這些東西都需要人手去尋,顧雲行硬要跟著,只會讓事情變得更難。
所以,顧雲行沒有選擇。
容欺:“你可以不信我救人的誠心,但你總該相信,情勢所迫,不得不為。”
顧雲行笑了笑:“不得不為?”
容欺:“是啊,這鬼地方沒有第三個活人。你死了,我會發瘋的。”
顧雲行:“這話聽著倒是動聽。”但仍是一動未動,沒有讓行的態勢。
容欺勉力壓下心中不耐,交代道:“我出去找些吃食,很快就回來。運氣好的話,還能給你找些草藥。”
顧雲行看著他,面上平靜無波,眼底多了幾分審視之意。最後,他苦笑一聲:“顧某不利於行,還需勞煩容右使扶我一把了。”
容欺:“……”
——說了半天,這是等著要他幫忙扶起來呢。
顧雲行外表勁瘦,分量卻不輕,容欺昨天就已經切身感受過了。他將顧雲行完好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又騰出一隻手從對方腋部穿過,使力將人移動開來。
船艙內逼仄雜亂,容欺半拖半抱,好不容易將顧雲行搬到了另一個角落。隨後挪開遮擋缺口的桌子,彎腰步出船艙。
潮溼的海風迎面撲來,清晨雖仍帶寒意,但在冷日照耀下,不算難以忍受。他走出幾步,轉過身,透過斑駁的缺口,與艙內之人遙遙對視。
片刻後,容右使勾起嘴角,眼底盡是嘲弄。
“不得不說,顧門主武功蓋世,滿腹經綸,同你合作確實是個上上之選。可惜……”他頓了頓,搖頭道:“以你如今的傷勢,怕是隻會拖累我了。我可不懂岐黃之術,更不認得什麼草藥,自認救不了你。顧門主武功如此厲害,那就自求多福吧。”
說完,他也不等顧雲行回應,轉身走得毫不猶豫。
在冷風中清醒了大半個晚上,容欺徹底想明白了:誠然自己無力出逃,但若是選擇與顧雲行合作……以兩人的武功差距,他只會是忍氣吞聲,受人擺佈的一方。正如淺灘邊那樣,自己一有反抗,便會遭到鎮壓。
與其日日受制於人,不如先一步掐滅苗頭。
船艙裡無水無糧,顧雲行又身負重傷,估計也撐不了多久。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魔宮中人大抵都是劍走偏鋒,做不來這等虛與委蛇,圖謀百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