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實在是一聲有夠驚天動地的哭聲。
甚至讓人有一瞬間分不出,這到底是乾嚎還是真在大哭。
但很快,聲音就已經完全變成了嬰孩的嚎啕抽噎,也立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繃緊了心神。
宮人不會想到這是某人在刻意假哭,畢竟當今也沒人知道還有穿越這回事,她們只知道,這必然是那位小公主出了大問題。
更麻煩的是,早在兩個時辰前,武昭儀就已前往立政殿伴駕去了。
所以,在這個被武清月刻意挑選的“發難時間”,若她們不能將小公主的異樣情況給安頓下來,此事勢必要上達天聽!
這對於這些宮人來說絕非好事。
唐宮之中雖對宮人出入禁宮、與前朝往來沒有十分明確的規定,但對賞罰分級,卻自有一套嚴苛的規範。
歷年來不乏因罪罰沒陵園去做看守的。比之終老深宮葬入“宮人斜”,還要難捱得多。
既不想有此種待遇,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出錯。
澄心早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拔腿便想去喊乳孃,卻忽然頓住了腳步,“小公主才吃飽,應當不是因為餓的。”
嬰孩啼哭,大多因為生理需求,不是為吃的,便是因便溺之事。
既然前面這個原因被她給排除了……
然而緊隨其後的便是另一名宮人一句,“我才給小公主換過兜襠布。”
那剩下的可能性裡,該是疾病佔了多數。
這不由讓人心頭一緊。
澄心掣著燈燭,同其餘留守宮人一道圍攏在了那嬰兒床的旁邊,見嚎哭的小公主早已被年長些的宮女抱在懷中安撫,卻絲毫也沒有要止住哭泣的樣,更覺心中惴惴。
藉著燈光,眾人不難看到她此刻的樣子。
她死死地攥著拳頭,哭得臉都通紅了,似乎還憋著一口氣在胸腔裡不上不下的,要用於緊隨而來的下一陣嚎啕。
“快!快尋醫官來。”
好在因早前武昭儀生產的緣故,加上照看皇子李弘和小公主的需要,尚藥局在安仁殿的邊角留了個辦事之地,由兩名醫官坐鎮此地。
她們不必同其餘宮女一般,在輪崗之餘夜間歸於掖庭居住,倒是方便了此刻的看診。
可這二人竭盡所能地檢查了一番,也未從小公主的身上查驗出任何不妥。
那孩子還在哭。哭得無比悽慘。
主事醫官的臉上都不由泛起一層冷汗了。
她在唐宮之中二三十年,經手過的孩童也不在少數。
先帝幼子曹王李明、當今陛下的長子李忠、三子李上金、還有那前兩日來過主殿的五皇子李弘,都曾由她照管過,但沒有一個是如小公主這般的。
醫書之中的嬰兒疾病裡也沒有這一出。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覺得這哭聲裡還有幾分令人觸動的傷懷,彷彿其中情真意切。又因這想法有些可笑,連忙收了回去。
可她哪裡知道武清月此刻所想。
若是尋常時候,她或許還難哭出聲。
但她眼下所面對的情況何其危急!
她要是不能哭出個好歹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再有七日她就要結束這來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再想到,她這一死,說不定又要讓後來人對武皇行事種種做出誤解,還給牽扯上一堆子虛烏有的罪名,她便更覺悲從中來。
這可真是……哭得再傷心也不為過了。
但放在她這裡是“有感而發”,對那些宮人而言,卻著實要命。
“若真非病痛作祟,許是巫……”醫官的後半句話未說完,便收到了在場其餘眾人瞪來的一眼,當即止住了話茬。
她想說什麼話,旁人多少能猜到些,無外乎便是巫蠱之術。
但此話是不能妄言提起的。
雖人人都知,武昭儀在宮中的晉升不同尋常,又因子女雙全,更得陛下之心,許有人對其嫉恨有加,這種猜疑也絕不能從她們這些宮人的口中說出來。
澄心連忙開口,岔開了話題,“許是小公主想阿孃了。”
若非陛下傳喚,武昭儀本還該當陪同小公主休息,而非如此刻一般留下小公主在此。若是嬰孩戀母,夜半醒來非要尋找母親相陪,故而嚎哭,也未嘗沒有這個可能。
但這個猜測若是屬實,她們豈不是就要儘快將情況告知於武昭儀?
眾人面面相覷,對於此間的情況其實也不敢僭越隱瞞。
可上報決定做出之前,誰都想要再行掙扎一二,以圖將此事的影響消弭至最小。
若只是想要母親在旁的話……
情急之下,忽而有人出聲,“以主子衣物蓋在小公主身上,不知可否?”
……
當次日的順天門晨鼓響起,將武媚娘自立政殿帶回安仁殿之時,她便看到候在此地的宮人各有一番疲態,活像是經歷了一番兵荒馬亂的陣仗。
更讓她感到意外的是,作為混亂中心的主角,她那個剛到兩月大的女兒,正睡在殿中那架臥床之上。
她的周圍堆著一圈被褥,還加上了兩件她的衣物,睡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
再怎麼見多識廣,也真沒見過這等場面。
而作為這出大戲的主角,武清月著實是累慘了。
嬰兒的體力不佳,她還愣是強撐著精神,讓自己保持了大半夜的清醒。
只要有人嘗試將已經“入睡”的嬰孩從臥床上抱起,放回到那嬰兒小床之上,便會再度聽到那令人提心吊膽的哭聲。
哪怕有母親的衣衫在側也於事無補。
經過了兩次失敗的嘗試後,便再無人敢做出驚擾舉動了。
所幸她這一番哭鬧並未影響身體,經由醫官的一番查驗,也沒瞧出什麼不妥來,讓她們得以將此事留待昭儀歸來再行稟報。
“還能有這等奇事?”武媚娘狐疑地坐在了女兒的身邊,見酣睡之中的嬰兒並未因為宮人所說的大哭出岔子,反因熟睡顯出面色紅潤的樣子,心中剛懸起的石頭這才重新落了地。
但這等不知是認床還是認人的舉動,又讓她頗覺無奈。
殿內眾人已焦慮一夜了,她連忙擺手讓人各去休息,甚至還安撫了兩句。
且不說此事的責任本就不在這些宮人,就是按照她往日做派,也絕不可能對她們做出什麼責備來。
武清月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做出了這冒險一試的舉動。
所幸,冒險歸冒險,這第一步已是成功走出了。
而第二步,就容易得多了。
只希望,她這耍無賴一般的舉動,能先為她迎來幾天的緩衝時間。
……
“所以,最後你將自己那張床送與阿菟了?”李治聽得武媚娘說起這三日間安仁殿內的鬧劇,不由覺得有趣。
因嬰兒不可見風,加之近來事務繁多,李治未有親自往後宮走動的機會,他便並未看到女兒到底是如何哭鬧的。
可聽媚娘所說,這副模樣還真對得起給她取的那乳名。
漢唐之間,嬰孩多有乳名,待得一二歲後再起大名。乳名多不顯貴,以圖養活。便如李治這位當今天子,昔年的乳名就叫雉奴。算起來阿菟乃是乳虎,還比之雉奴這稱呼威風些。
虎兒咆哮,可不就是個鬧騰樣子。
武媚娘應道,“確然如此。您說是不是怪有趣的,我本以為這是嬰孩戀母,想要同我親近,便於昨夜留下陪她。卻不料,她還是要睡到我那張臥床之上才得安眠,一將她抱回小床上便哭鬧不止。”
“見她著實喜歡,我與她戲言,不如那大床歸她所有。哪知這話一出,她何止是不哭了,還笑得正歡。故而我今日再將她留於臥床之上,著人看管,若有不妥便即刻來報,以眼下情形來看,大抵是哄住了。”
從感業寺到重歸於宮闈,饒是武媚娘目標明確,這先後幾無間隙地誕下皇子李弘與小公主,對身體的負累也著實不小。李弘的病體更是令她對小公主多有擔心,生怕再出一個病號。
好在,能用挪移位置解決的問題,便不算是個問題,總算能少幾分牽掛負累。
她調侃道:“許是小床睡得不舒坦吧。既是陛下的女兒,有這等豪氣也屬尋常。”
李治聞言失笑,“好一個豪氣……既負擔得起這任性,便由著她好了。小床——”
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的確是不太舒坦的。”
武媚娘敏銳意識到,這話中口吻與前半句分明不同。
只因在此刻,他說的話尚在與女兒有關的閒事上,思緒卻已回到了面前。
若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已是轉回了面前桌案,落在了近前的燭臺之上,似是在望著火光怔怔出神。
因桌案上還堆壘著不少奏表,就更像是意有所指。
武媚娘看得分明,那份放在最上頭的,正是一封出自長孫無忌之手的公文。
這並不是一封很難回覆的公文,卻讓李治看了不短的時間,也讓同在此地的武媚娘,感到了一陣風雨將至的氣息。
哪怕她並不知道這封公文之中具體寫了些什麼,也能猜出個大概。
長孫無忌越發像他名字所說的那樣“橫行無忌”了。
李治臉上的笑容淡去了不少,“媚娘,你看,連嬰孩也知道要住個寬敞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