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後半句話並未說出,可對於擅長揣摩李治心意的武媚娘來說,這話不說也罷。
連嬰孩都知道,狹窄的小床睡起來並不舒服,又何況是成年人呢?
而這位當今天子所處的,好像正是這樣一種環境。
……
乍看起來,永徽之年承繼貞觀盛世的基業,恰是清平順遂之時,但君臣之間的平衡早已在無形之間被打破。
武媚娘看到的是長孫無忌的步步緊逼、謀奪私權,李治作為局中人,心情之複雜還要更甚。
長孫無忌既是舅舅、也是能臣,當年他李治能坐穩太子之位,也多有仰賴長孫無忌幫扶之處。這讓李治對這位顧命大臣尊重有加,甚至希冀於成全一段新的君臣佳話。
但很快他就發現,局勢和人心都不像他想象得那般美好。
先帝為他留下了兩位顧命大臣。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
前者暫且不論,後者在永徽元年便犯下了一件大案。
彼時天災頻頻,為使民生安定,李治下達了一條指令,嚴禁土地買賣,然而褚遂良頂風作案,被監察御史一紙訴狀告到御前,檢舉此人壓價強買土地。
論理來說,嚴刑峻法、明確法令,正是天子即位後當辦的。
可偏偏,在審辦此案之中,大理少卿為褚遂良開脫罪名,長孫無忌為其求情,最終由死刑改判流放。
箇中含義不言而喻。
剛上位不久的天子還未徹底掌握權勢,朝中高官就已先形成了“朋黨”雛形。
於是到了第二年,李治和長孫無忌之間有了一段相當特殊的對話。
他問這位本該可靠的舅舅,為什麼他向群臣募集建議,希望廣開言路,讓朝政有所受益,然而一直以來,群臣上疏中卻並無可用之言呢?
長孫無忌回說,只因當下政治清明,法律完備,既然沒有缺漏,那些想要透過進言來升遷的人,當然沒有什麼可說的。
至於那所謂的徇私辦案、收取人情之說,乃是常理,就算陛下都未必能夠得以免除,更何況是朝臣。①
總歸,只要政事安泰,這點小事就不用多管了。
李治卻不這麼想。
天下當真如此太平公道嗎?
恐怕不是的。
不過是有些人已在他這位天子的身邊樹起了一座座高牆,試圖讓他端坐其中,安分看著外頭的風起雲湧。
僅僅在三個月後,褚遂良就被重新調回了長安,甚至直接在各方運作之下,回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又四個月,長孫無忌、褚遂良和王皇后的舅舅柳奭便將手伸到了立儲之事上。迫使他將李忠記在了王皇后的名下,又將其立為了太子。
可要知道,即便到了這永徽五年,李治也才只有二十七歲而已,根本不必那麼早就確立繼承人。
此舉之中,著急的不是天子,是這些妄圖再進一步的朝臣!
這還並未結束。
去歲年初的高陽公主謀反案,直接一口氣帶走了荊王李元景、吳王李恪、高陽公主、巴陵公主以及三位駙馬的性命。其中多有長孫無忌插足之處。
江夏王李道宗同樣被牽扯入案,羅織罪名,流放象州,激憤之下病死途中。誰讓自貞觀末期,他就與長孫無忌不合。
雖一度經歷天災變故,長孫無忌上表請辭告老,但李治接連下了兩道詔書“挽回”,讓這位國舅爺從去年夏天到今年開春,氣焰再度囂張了起來。
這份囂張縱然未曾像去年一般大開大合,劍指政敵,卻在同天子陳言的字裡行間浮現。
短短五年,當臣子的已想當家做主到了這個地步!
這番圍追堵截讓李治如鯁在喉,便很難不在聽聞女兒嫌棄小床而索求大床之時,順理成章地聯想到自己的身上。
也讓他一時之間忽略掉了嬰孩舉動中的異常。
年輕的天子執著手中的墨筆,像是還在愣神,但身在此地的武媚娘看得很清楚,他在手邊的紙張上落筆,並無遲疑之態。
那一筆墨痕,將並未壓在邊角的鎮紙給圈在了當中,畫出了一個完整的圓圈。
帝王所用鎮紙,乃是專人打造的龍紋田黃,在乍一看看來,便像是龍困於淺水囚牢之中。
畫完這一筆,他方以筆端點了點眉心,似有些無奈和疲憊,“媚娘,嬰孩換床容易,你說人若想要換一張床,該當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在朝臣之中無法被問出。
哪怕是以旁敲側擊的方式來問,也勢必會引發種種限制。
而這偌大一個後宮之中,身出名門的王皇后和蕭淑妃要麼是關隴黨羽、要麼不能為他分憂,也無法體察到他話中的意思。
反倒是面前的武昭儀與他頗有心意相通之處,大抵是能明白的。
武媚娘沉吟片刻,答道:“陛下反正是不能同阿菟一般直接哭的。”
李治乾咳了一聲,“這是自然。”
這話是怎麼說的。
既有將權柄從朝臣手中收回的意圖,他這位天子必然要直起腰板來做事。
和嬰兒想要一張大床能靠著哭的情況,可說截然不同。
他頗覺好笑地抬眸,便對上了面前女子沉靜的目光,頓時意識到,她這話比起調侃,更像是在用這一句玩笑話出言安撫。
想通她何以有這番說辭,他面上的神情柔和下了幾分,“旁的法子呢?”
武媚娘道:“陛下心善,不捨譭棄舊床,故而蠻力破之也是不妥。”
李治點頭,“是有此意。”
他確對長孫無忌的種種舉動多有不滿,但也未曾忘記長孫無忌早年間對他的助力,也並未忘記,父皇臨終前曾經說過,“勿令讒毀之徒損害無忌”。
所以無論這君臣之鬥,是否要隨著李治試圖佔據上風而激化,他都還抱有幾分僥倖心理,或許舅舅還能迷途知返。
所以他並沒有真要拿朝中“朋黨”開刀。
武媚娘笑了笑,“那就先跳到圈外試試吧。在外面解決問題,總是要比在裡面容易得多。”
李治目光微動,“跳出去?”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圈中的鎮紙,在李治的面前晃了晃,就這麼放到了圈外。
鎮紙重新落在桌案上的時候,發出了一聲輕微的碰撞聲,恰好與那燭火爆出燈花的聲響同步。
武媚娘語氣堅定,“對,跳出去!”
“陛下比之嬰孩,能做之事多出不知凡幾。以妾看來,待另造了一架新床之後,老的那張還怕太難對付嗎?”
“至於要跳到何處去?”她倏爾停住了話茬,見李治已有意動,這才接了下去,“您心中有數的事情,還問我做甚。”
接下去的話,可不應當是一個“昭儀”說的了。
李治既非庸主,自有自己的決斷。
……
另一頭的安仁殿內,躺在大床上的武清月打了個哈欠。
雖說母親已經大方地將這床送給了她,作為她的所有物,但難保不會有宮人得了安排要再試試,為何會突然有這等嫌棄小床的巧事。
所以還是再醒一陣子為好。
性命攸關,再謹慎也不為過。
夜色漸深,這安仁殿外早已無有走動的人聲,倒是從黃昏之時已開始落雨,在此時便成了淅瀝打在屋瓦之上的聲響。
也不知道是因武昭儀入宮後接連有孕生子,需避讓寒氣,還是因陛下常令昭儀伴駕,安仁殿位於宮妃居所之中最靠南端的位置,距離太極殿方向不遠。
既避開了宮中四處湖泊以及幾處山水池,也就少了些雨落池塘之聲。
但這並不妨礙此地與整座禁宮有著相似之處。
以太極殿為核心的大內禁宮地勢低窪,極易積攢潮氣,到了春夏雨季更是如此。
有炭火驅寒,也免不了乾冷轉為溼冷的不適。
若非如此,李治在風疾日益加重後,也不會選擇繼續修建大明宮,隨後將大明宮作為新的政治中心。
故而在宮門落鎖之前,隔壁偏殿之中又多送了一籠銀絲炭和兩床兔毛填塞的絲綢被褥,防止才痊癒的李弘又再度為寒氣所侵襲病倒下去。
可奇怪的是,比他更年幼的武清月卻並不覺得有多冷。
她在被褥之下動了動指尖,發覺今日比起昨日,手指的抓握力還更強了一點,就連視線也清晰了不少。
就好像是有一種特殊的生命力灌注進了她的身體裡,讓她得以不完全受制於這嬰兒身體的孱弱。
但武清月也沒法確定,這到底是好體魄從母親那裡遺傳到了她的身上,還是系統在倒計時時間增加後,給她提供了便利。
她撥出面板,上面已和先前有了區別。
兩行字羅列在前,總算沒有了那等壽數將盡的迫在眉睫。
【領土:宮廷御製嬰兒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
【能量值:70+2+(-4)(每日減少能量值1點)】
她此前的猜測果然沒錯!第一個數字代表的,正是她所擁有的“領土”。
因新得的匡床在面積上約莫是那嬰兒床的六七倍大,便被額外加上了60日的壽命。
折算下又已過去的三日,最後剩餘68天。
就算去掉那個動輒起伏的“2”,也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為她的下一次行動做好準備。
雖然到了兩個月後,讓一個三四月大的嬰兒去佔據領土,依然荒唐得很,但在這宮廷之中,兩個月能發生不少變化了。
這就足夠了!
反正她又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
眼下希望她活著的人,並不在少數,她總能迂迴找到幫手的。
像這殿中就有不少。
不過許是因為她已有一陣子未曾發出動靜,留守殿中的宮女已不再將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轉而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澄心和桑寧的年歲最小,卻最是聰慧,頗得武昭儀看重。
所以除卻安仁殿中灑掃用餐的雜務,閒暇之餘,二人還有些識字的課業。
可惜宮中的內文學館還輪不上她們去進學,也就是在這夜間閒坐之時,疊上兩副花箋,對著燭光之下的稿本抄錄。②
武清月靜心聽去,還能聽見幾句壓低了聲音的誦唸,隱隱綽綽的,好像正念到“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後面是什麼?
是重複回來之後的“採蓮南塘秋”……
一時之間,宮人絮語輕幽的江南採蓮,夾著雨聲,竟成了絕佳的助眠伴奏。
她聽得眼皮開始發沉了。
她本也困得很,只支撐了小半刻,便已真睡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靜謐寧和的氛圍更容易催生夢境。
她夢到自己坐在那棲於窗前的烏鵲背上,自帝都長安的上空擦過,倏爾有一疊文稿像羽毛一樣落在她手中。
她小心地將其翻開,卻見上頭第一頁寫著一行“鵝鵝鵝”。
武清月怔楞了一瞬,這才想起,好像駱賓王是已經出生了,這首詠鵝也在七八年前被他寫了出來。
但,初唐詩歌不當以這首開篇才對。
可她絞盡了腦汁,也沒想起在詠鵝之前的唐代詩歌有哪些。
原來是她自己沒文化,那沒事了。
好在後面的她記得不少。
然而沒等她翻開下一頁,忽然有一陣勁風將她從那鳥雀的脊背上吹了下來,硬生生摔在了地上。
再沒有比這更氣人的夢境中斷了。
她倒是沒有像夢裡一樣地真摔在地上,可這驚變之下,她的額角還有些突突直跳。
更糟糕的是,她尚在昏昏沉沉間,甚至沒分清此刻殿中到底有何人,母親又有沒有從立政殿回來,她就已聽到了殿中匆匆走動聲裡,響起了一句高聲的通報。
“皇后殿下到——”
皇后殿下?
武清月猛地驚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