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傾瀉,寺廟寂靜。
遠處禪房燈火幽微,隱隱傳來蜀地的歌謠。
糊著高麗紙的窗欞上,倒映出一道窈窕朦朧的人影,女子當窗刺繡,繡線在她手中靈巧翻飛。
南寶衣輕聲:“就是她了。”
蕭弈徑直朝禪房走去。
他推開門,屋裡煮著一壺熱茶,滿屋子飄散著熱茶的甘香,牆壁上掛滿了蜀繡圖樣,竹枝、食鐵獸、芙蓉花比比皆是,活靈活現。
最引人注目的是居中的一幅人像。
用比髮絲還細的繡線繡成,拈花含笑,栩栩如生。
是年輕時候的殷太守。
南寶衣望向女人。
她換了一張人皮面具,看起來像是一位醜陋的老嫗。
她小聲:“師姑?”
女子抬頭打量他們,目光隨即落在蕭弈的腰間佩玉上。
盤龍玉佩,是大雍皇族的人才能佩戴的寶物。
她起身,恭敬地福了一禮:“不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
蕭弈開門見山:“你的女兒寒煙涼,如今是天樞首領,效力於本王。”
“寒煙涼?”曉春深呢喃,“她如今,是叫寒煙涼?這名字不好,聽起來太過悽婉悲切,她為何要改成這個名字?”
“還不是因為你?”南寶衣小聲嘀咕,“誰讓你拋棄她叫她寒了心的,倒不如取個字字薄涼的名字,也好隨時提醒自己,不要再對別人寄予深情。”
曉春深沉默。
她慢慢走到畫像前,抬手撫摸畫上的貴族公子。
杏子眼中流露出一抹痴意,她輕聲:“當年我思他心切,所以才拋下女兒遠走千里,來洛陽城找他。沒想到人沒找到,卻花光了盤纏。
“那時我武功被廢,早已是個廢人。我一個弱女子,沒有辦法謀生,眼看著餓死街頭,是一個青樓老鴇救了我。為了生計,為了活著見到他,我委身青樓,淪落風塵。
“再後來,洛陽城外山匪肆虐,他們洗劫了那座青樓,我也被當作戰利品關在這座寺廟,成了他們私人的玩物。他們答應我,會幫我找到周郎,可是這麼多年過去,我依舊沒有周郎的訊息。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那雙杏子眼仍舊美麗,逐漸蓄滿淚水。
南寶衣牽住蕭弈的袖角。
什麼周郎,殷斯年連告訴她的名字都是假的,可見私心裡對她根本沒有幾分真情。
她哭成這樣,是在後悔吧?
後悔當年拋棄寒老闆,後悔為了一個男人走到如此地步。
可是,她卻聽見曉春深哽咽道:“早知如此,我便該帶著曉曉一起來洛陽。曉曉比我聰明多了,如果她在,說不定我們母女早就找到了周郎,早就一家團圓……”
她泣不成聲。
南寶衣滿臉複雜。
曉曉,大概是寒老闆原本的名字。
她踮起腳尖,趴在蕭弈耳朵邊低語:“幸好她沒帶著寒老闆一起來洛陽,攤上這樣的孃親,真是造孽。”
蕭弈面色淡淡。
曉春深突然轉身,殷切道:“殿下,既然你已經掌控天樞,能否幫民女查到周郎的下落?民女委身山匪,這些年過得艱難而又沒有尊嚴。既然曉曉也在洛陽,民女可以帶著她一起去找周郎,看在曉曉的份上,周郎說不定會原諒我,會重新接納我……”
燈火映照在她瞳孔裡。
那光芒明亮而又詭譎,像是走火入魔的信徒。
南寶衣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暗示般擰了把蕭弈的手臂。
她原本還想讓師姑和寒老闆相認,如今看來還是算了吧!
這個女人會把寒老闆賣掉的!
蕭弈面不改色,目光沉沉地注視曉春深:“既然已經選擇拋棄她,就別再想回頭去找,更別再想利用她。她如今是本王的部下,她再也不是你的女兒。”
說完,牽住南寶衣的小手,轉身走出禪房。
曉春深連忙抬步去追:“殿下,我是她的孃親啊!我會保護她的!我想見她一面,你讓我見她一面好不好?我要帶她去找她的爹爹!她不能沒有爹孃啊!”
南寶衣邊走邊回頭。
廊下青紗燈籠搖曳,昔日也是聞名錦官城的大美人,如今卻活得不人不鬼,哪怕明知她遭遇了不幸,卻也仍舊令人同情不起來。
兩人快步走出平等寺。
寺門前佛像莊嚴,月色如水。
南寶衣站在青石臺階上,看著蕭弈牽來兩匹駿馬。
她伸手撫摸駿馬的鬃毛:“二哥哥,咱們要不要告訴寒老闆真相呀?可我想著,她本來就活得不開心,攤上這樣的孃親,會更加不開心吧?我害怕相認以後,她孃親會逼迫她聽殷太守的話。”
蕭弈替她整理了一下鬢角碎髮:“嗯。所以不要告訴她。”
他朝南寶衣伸出手臂。
南寶衣扶著他的手臂躍上馬背,仍舊遲疑:“可是不告訴的話,萬一將來寒老闆知道真相,恨咱們怎麼辦?”
蕭弈坐到她身後,與她同騎一匹馬。
他握著韁繩,勒轉馬頭離開平等寺:“那也比被挾恩圖報來得強。看在寒煙涼的面子上,我會派人保護曉春深。至於相認就算了,寒煙涼是我的部下,她的一切,由我說了算。”
南寶衣靠在他懷裡,抿著唇兒笑。
蕭弈垂眸看她:“笑什麼?”
“笑二哥哥霸道,”南寶衣彎著丹鳳眼,歪過頭看他,“只差說出‘她是本王的女人’這種霸道王爺專屬語錄了。”
蕭弈低頭親了親她的臉蛋:“南嬌嬌才是本王的女人。”
兩人心照不宣,決定暫時隱瞞寒煙涼關於她母親的真相。
今後如何,今後再說。
打馬過夜市時,南寶衣瞧見洛陽五花八門的特色小吃,於是拽著蕭弈的衣袖不肯走。
蕭弈在這種事情上一向慣她,帶著她坐到街角的路邊攤上,問攤主點了鍋貼、油潑面、驢肉湯、牡丹餅等一堆好吃的。
南寶衣敞開了肚皮吃,吃得滿嘴流油讚不絕口:“二哥哥,這邊的油潑面與長安的完全不一樣,你嚐嚐!”
蕭弈一手托腮,手邊置著一盞牡丹花茶。
他敷衍了兩句,只專注盯著遠處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