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禧堂附近的偏廳內。
與賈政寒暄了幾句之後,不等他把找自己來的目的說清楚,焦順便將十張一千兩的銀票放在桌上,緩緩的推了過去,同時一臉歉意的道:“叔叔見諒,我雖在工部司務廳任職,可畢竟樹敵太多,別人不拿的我不敢拿,別人拿的我也未必敢拿,所以……”
賈政見焦順如此,本想解釋自己這次找他來,並不是為了借錢。
但轉念想到母親過幾日就要發喪,家裡卻連發喪的銀子都湊不齊——他尚不知薛寶釵拿出了兩萬兩救急——那解釋的話就黏在了嗓子裡,半晌也說不出口。
他畢竟也還算是個孝子。
最後只能赧然掩面道:“家門不幸,讓暢卿你見笑了,你放心,這筆錢等我一定儘快還給你。”
說完,他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榮國府曾經是何等的煊赫,現如今卻要朝曾經的家奴伸手借錢,才能給老太太發喪。
愧對先人、真是愧對先人啊!
傷感了一會兒,他才想起這次找焦順來的正事兒,可存周公是個好面子的,剛借了人家的錢,又找人家幫著拿主意,總覺得過於得寸進尺了。
因此支吾半晌,乾脆推諉道:“這次其實是你嬸嬸找你有事相商,她這會兒應該是在清堂茅舍。”
焦順聞言很是無語,方才他還特意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誰成想賈政最後就憋出這麼一句來。
不過這倒也正中他的下懷。
於是辭別了賈政,轉入大觀園中。
進門後他沒有急著往王夫人那邊兒,而是輕車熟路的在各處巡夜點逛了一圈。
不多久,便有一婦人悄默聲的尾隨上來。
焦順拉著她耳語了幾句,忽的一拍大腿喜形於色道:“這可真是天助我也!”
說完,又附耳交代了一番,這才施施然去了清堂茅舍。
到了院內一通稟,裡面先就閃出了薛寶釵和鶯兒,卻原來王夫人得了那兩萬兩銀子,感動之餘,特意留寶釵在清堂茅舍裡用了晚飯。
正吃飽喝足後,婆媳兩個正互訴衷腸呢,冷不丁聽說焦順來了,薛寶釵連忙趁機告辭出來。
“弟妹。”
焦順喚了一聲,然後便垂首目不斜視。
薛寶釵見他如此,心下稍稍鬆了一口氣,也澹澹回了聲‘焦大哥’,然後領著鶯兒與其錯身而過。
等另外兩個丫鬟也斜下里匯合之後,薛寶釵這才鬆了一口氣——畢竟鶯兒早有前科在,若只是主僕兩個,她可萬萬放心不下。
但也不知為何,她雖信不過鶯兒,最終卻也並未疏遠替換鶯兒。
卻說主僕幾個出了清堂茅舍,沿著湖堤走出半里地遠,就見前面涼亭裡亮著燈火。
說來也巧了,恰就是先前焦順拉著寶釵滑雪的地方。
寶釵下意識多掃了兩眼,冷不防那燈火從涼亭裡衝了出來,迅速朝著這邊靠攏過來。
寶釵停住腳步凝目細瞧,就見那越來越近的燈光裡,影影綽綽閃出個瘦瘦高高眼睛大大的婦人。
這時那婦人緊走幾步,也看清楚了寶釵是誰,當即露出一副詫異的表情,訕訕道:“原來是寶二奶奶,我還當是三姑娘或者大奶奶呢。”
薛寶釵倒未曾如何,一旁鶯兒卻被這話激怒了,叉腰喝問:“秦家嬸嬸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我們姑…是我們奶奶不該來,還是……”
“不不不!”
那婦人連忙擺手:“我是遇見一樁事情,不知該如何處置,所以想找三姑娘或者大奶奶稟報……”
說到半截,她驚覺這話更不合適,這麼說豈不是在說寶釵不管事兒?
於是忙又改口道:“如今見著寶二奶奶,我這心裡可算是有底了!”
說著,慌里慌張摸出個信封來,就要遞給薛寶釵。
但遞到一半,她卻遲疑起來,看著鶯兒和那兩個小丫鬟,支吾道:“能不能請鶯兒姑娘迴避一下,我單獨跟二奶奶稟報?”
薛寶釵此時也已經認出,來人是秦顯的婆娘楊氏,自打大觀園修起來,就專司管理巡夜事宜。
而瞧她這副模樣,顯然是發現了什麼不妥當的。
原本按照薛寶釵的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話趕話說到這裡,她若是再推脫倒顯得矯情了,於是擺擺手示意鶯兒幾個退到一旁。
楊氏這才把那信封遞給了寶釵:“二奶奶,這是我剛剛在路上撿到的,裡面的東西實在是有些——唉,您瞧一眼就知道了。”
薛寶釵見她說的含湖,便用蔥指挑開信封,從裡面捻出個硬紙片來。
這好像是焦大哥弄出來的照片吧?
記得先前他還想給自己和寶玉弄個什麼結婚照來著,結果……
正不自覺有些愣神兒,楊氏便舉起手裡的燈籠,幫她照亮了手裡的照片。
薛寶釵下意識定睛去瞧,然後‘呀’的一聲,手裡的照片連著信封一起掉在了地上。
“怎麼了?怎麼了?!”
不遠處鶯兒聽動靜不對,急忙衝過來護主,因見信封落到了地上,下意識就想幫著撿起來。
“別動!”
薛寶釵低吼了一聲,然後不顧儀態的彎腰將那照片和信封撿起來,又用身子遮擋著將照片塞回了信封裡,然後才紅著臉慢騰騰起身。
“姑娘?”
鶯兒只瞧的莫名其妙。
寶釵也不解釋,只咬著下唇吩咐道:“你先回避一下,沒我的招呼不要過來。”
見她隱隱有些不快,鶯兒只好滿心疑竇的與那兩個小丫鬟站到了一處。
寶釵深吸一口氣,正色道:“你是在哪兒撿到的?”
“就這附近!”
楊氏往身後指了指,苦著臉道:“我還當是誰的信給落下了,因見沒有封起來,就隨手開啟來看了兩眼——我不識字,原也沒想著能看明白,誰知道……真是傷風敗俗、傷風敗俗啊!”
確實是傷風敗俗。
若是畫,薛寶釵還能理解,但這照片上的內容,可是真真正正發生過的一幕!
怎麼會有女人照這種東西?
真是寡廉鮮恥!
怎麼會有男人照這種東西?
真是無恥下流!
她腹誹了幾句,又忍不住推敲這東西的主人究竟是誰。
照片和畫像不同,可不是誰都可以畫出來的,必須有真實的一幕相對應。
聽聞東府的蓉哥兒最近時常擺弄這些,再就是寶玉,當初他圖新鮮好像也找焦大哥弄了一套,只是沒怎麼聽說他擺弄。
除了這二人之外,焦順自然也逃不開嫌疑。
這麼說來……
寶釵板起臉來對楊氏道:“這件事你不要傳揚出去,不然我饒的了你,老爺太太也定不肯饒!”
“不敢、不敢!”
楊氏忙道:“二奶奶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要是敢外傳,就天打五雷轟!”
見她賭咒立誓,寶釵滿意的點了點頭,又隨手摸出兩顆金豆子,塞給楊氏道:“那你先退下吧,這事兒我自會找大嫂商量對策——對了,這燈籠我先借用一下。”
“您用,您隨便用!”
楊氏歡天喜地的把燈籠遞給寶釵,然後捧著那金豆子千恩萬謝的去了。
寶釵等她去的遠了,立刻將燈籠掛在附近樹上,藉著燈光又小心翼翼的抽出一張照片來,用手捂住大部分,只留下一張臉仔細觀瞧。
但和寶釵預想中的不一樣,映入眼簾的是個十分陌生的面孔。
這讓寶釵頗有些疑惑不解,按說榮寧二府乃至焦家的婦人她大都見過,即便叫不出名字,總也會覺得面熟才對。
難道自己猜錯了的,這照片不是他們三個拍的?
又或是找外面人拍的?
可看這婦人雖髮髻散亂面容憔悴,眉宇間仍舊透著些貴氣,顯然並不是什麼風塵女子。
寶釵正猶豫著要不要把照片看全,忽就聽身後鶯兒呼喚了一聲‘姑娘’,她打了個寒顫,險些又把信封和照片丟出去。
勉力穩住心神,回頭正待呵斥鶯兒,卻見鶯兒指著岸邊道:“好像是焦大爺朝這邊來了。”
薛寶釵聞言心中一動,抬頭想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見一個魁梧的身形,正打著燈籠之字形的朝這邊走過來,速度十分緩慢,時不時還要停下腳步,把燈籠放低了照亮地面。
這分明就是在找什麼東西!
薛寶釵眼中閃過厭惡之色,將那照片裝回信封裡,塞給鶯兒道:“你去問問,若是焦大爺遺失的,你就…你就還給他。”
她其實想讓鶯兒直接摔在焦順了臉上,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鶯兒聽說是焦順掉了東西,忙捧著那信迎了上去。
寶釵遠遠的看著,見二人沒說幾句話,焦順果然就把那信封接了過去,當下冷笑一聲轉身就走——她原本還覺得焦順至少比賈蓉強上一些,誰成想暗地裡如此齷齪!
剛走出十幾步遠,後面就傳來了鶯兒急促的呼喊聲。
寶釵卻並未放緩腳步,又領著那兩個小丫鬟走出去老遠,這才被上氣不接下氣的鶯兒趕上。
“姑娘、姑娘留步!”
鶯兒氣喘吁吁的道:“焦大爺說要緊的事兒,要跟您交代清楚!”
寶釵聞言眉頭一皺,沉聲道:“大晚上有什麼好交代的?真有什麼,明兒讓他當著太太說!”
說著,又欲向前。
“姑娘!”
鶯兒忙又橫臂攔住,急道:“焦大爺說是十萬火急的事兒,關係到咱們兩家人的生死存亡!”
生死存亡?
薛寶釵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見焦順也正從後面趕上來,不由冷笑一聲道:“也罷,那就聽他說些什麼好了。”
實則卻認定了焦順追上來,是準備跟自己砌詞狡辯的。
不多時焦順到了近前,見薛寶釵冷著俏臉,一副看到了什麼厭物的樣子,不由訕笑兩聲,對那兩個小丫鬟道:“你們兩個暫且退開些。”
因還留了鶯兒在,兩個小丫鬟倒是毫不猶豫退出去十來步遠。
迎著寶釵厭惡的目光,焦順微微嘆了口氣,無奈道:“妹妹像是已經看過裡面的照片了,因此產生誤會再所難免,只是這事兒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薛寶釵並不接茬,只繼續冷冷的盯著焦順。
焦順苦惱的撓了撓頭,扼腕道:“罷罷罷,妹妹也不是外人,我就實話實說了吧——你可知道,這照片上的人是誰?”
“是誰?”
薛寶釵終於開口了,卻是惜言如金。
焦順謹慎的看看左右,又故意湊近了一些,寶釵見狀正待退避,忽聽他輕聲道:“是宮裡的容妃娘娘。”
話音雖輕,落到寶釵耳中卻如炸雷一般。
“怎麼可能?!”
她脫口驚呼:“堂堂娘娘,怎麼可能會……”
“噓~”
焦順急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寶釵這才發覺自己失態了,忙反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她素來穩重,按理說不該如此失態,可誰又能想得到,照片裡那不知羞恥的女人,竟是宮中的嬪妃?而且還是品階不低的嬪妃?!
這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但正因為太過讓人難以置信,她反倒相信焦順說的是真的,否則編出這樣誹謗皇家的謊言,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可堂堂娘娘,又為什麼會……
“不是我拍的!”
見寶釵不可思議盯著自己,焦順忙又道:“其實這東西是今天下午我被召進宮裡的時候,吳貴妃給我的——我一開始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東西!”
竟然又牽扯到了吳貴妃?!
那可是太子的生母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麼……”
焦順看看遠處那兩個小丫鬟,輕聲道:“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不如明天上午依舊在此,我細細說給妹妹聽。”
說完,衝薛寶釵一拱手,道:“我還有些事情急著去處理,先行一步了。”
寶釵見他說著轉身便走,張了張嘴想要推掉明天的約定,卻又著實好奇這照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略一遲疑間,焦順早已經跑遠了。
她只能無奈嘆了口氣,忖量著明天到底該不該赴約。
“姑娘。”
這時鶯兒終於忍不住問道:“這又是容妃、又是吳貴妃的,信封裡面到底是什麼啊?”
“不該你打聽的別打聽!”
寶釵呵斥一聲,想起自己最初驚鴻一瞥所看到焦點,上面若果真是容妃,倒也稱得上是名符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