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個賊子,竟敢欺騙朕!”
夜色降臨,在泗水不遠處修建起來的一座臨時行宮中,始皇帝臉色發黑,額頭上青筋鼓脹。
他一想到白天的事情,就感覺心裡堵得慌。
多少年了,自從他翦滅六國,並一宇內以來,一直被尊為天下最為尊貴的皇帝,從來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更沒有人敢當面欺哄他。
無盡的歌功頌德,讓始皇帝的心態一直在膨脹,特別是在封禪後,他更是真的將自己當成了上天在人間的代言人。
神化,聖化。
作為真正的上天之子存在。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始皇帝卻像是一個傻子一般被泗水郡守張德用泗水周鼎的訊息從芝罘島騙到泗水郡來,現在想起來,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當然,氣歸氣,始皇帝自己其實很清楚張德是不敢故意欺騙他的。
周王子卷鼎東逃,在泗水鑿船沉鼎的事情始皇帝也聽說過,隗狀等人也都說這件事在三十多年前確實由秦國的間人傳回了咸陽,並非是張德故意虛構。
這位郡守也是真的相信了這個故事,才生出獻祥瑞以拍皇帝馬屁的事情。張德這麼做的目的還是想討好皇帝,迎合聖心。
“還是趙佗說得對,齊桓公好紫衣,滿國之人盡服紫。楚靈王好細腰,則滿朝之人盡黧黑。朕在封禪後賞了幾個獻祥瑞的,便讓這些人以為獻祥瑞是討好朕的方式,爭相前來獻納,這才弄出了這等事情。長此以往,整個大秦還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
始皇帝想到當年趙佗在臨淄城對他的建言,果真是事後應了驗,不由暗暗感嘆。
“幸好朝堂上,還有趙佗這樣的忠直敢諫之人,要全是張德這般奉承之輩,我大秦又豈能長久。這一次朕當狠狠懲戒此輩,以儆效尤才是。”
始皇帝想到趙佗,心頭的怒氣才散了一些,但還是有些堵得慌,急需要排遣出去。
如果換成其他君主,在這種煩悶躁怒的情況下,或許會找來女子進行發洩。
但始皇帝不一樣,他排遣鬱氣的方式只有一個。
工作!
進入瘋狂工作的狀態,自然就不會再想到這些煩心事了。
“給朕送一批奏疏來,朕要挑燈批閱。”
“唯。”
伺候的宦者立刻應聲,出去傳達皇帝的詔令。
不一會兒,屋外有腳步聲傳來。“陛下。”
一個身著黑衣的文吏在門口恭敬的問候了一聲,端著木盤上前,盤上擺滿了疊好的紙質文書。
始皇帝雖然一路巡行,但按照他的命令,全國各郡縣匯總在咸陽的文書,都要挑出一部分比較重要的送過來,由騎兵攜帶,一路追趕皇帝的步伐,讓他親自過目和批閱才行。
當然,這件事之所以能夠實現,還是多虧了趙佗發明了造紙術,一個騎兵攜帶的文書量,比之前一車所裝的簡牘還要多,十分的方便。
待看到盤中那一疊疊的紙張,始皇帝的心情已經好了不少。
“這幾日儘想著趕到泗水來看九鼎,日夜馳行,倒是荒廢了工作,積下不少未閱的奏疏,這兩日當好好補上才是。”始皇帝自語一聲,待到那文吏將奏疏端過來時,他才注意到此人是尚書僕射李由。
李由恭敬的將奏疏放到皇帝身前的案几上。
屋中燈火搖曳,晃動的光,將李由那張曾經歷過荊楚和巴蜀風霜的臉映襯的稜角分明。
這本是一張武將的臉啊!
看著面前身著文吏袍服的李由,始皇帝的腦海裡想起八年以前,李由身著甲冑,頭戴鶡冠,在宮中任中郎戶將,為他值夜宿衛的場面。
那時候的李由不到三十,身強體壯,意氣風發,乃是他十分看重的一個年輕人,若非如此,他最開始也不會生出將自己寵愛的長女許給李由的想法。
哪怕後來有趙佗異軍突起,吸引了始皇帝的目光。
但他並沒有因此嫌棄李由,甚至因為李斯的關係,對於李由還多有優待,比如在李信伐楚之前,就專門為李由升了一級爵位,以避免他被趙佗超過爵位後的尷尬。
伐楚之戰,是始皇帝給李由和趙佗的一個公平考驗,就看誰能配得上他的女兒。
哪知道那場必勝的戰爭,因為李信的自大,熊啟的背叛,成為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敗仗。
但也只有在危機之中,方能凸顯人真正的實力。
趙佗料敵先機,渡淮水而突襲楚都,又在敵後穿插上千裡而回,創下泗水之戰的大勝,成為了帝國的英雄。
李由則是狼狽歸來,高下立分。
那時候,始皇帝就已經決定好了他女婿的人選,只是對於李由,他也並沒有放棄,削爵之後依舊給了李由上沙場征戰立功的機會。
結果······
諸將皆勝,唯有李由獨敗。
數奇之說曾讓皇帝心中驚懼,但李由後來的南郡之勝又讓他放下心來,最終便換來西南大敗。
這讓始皇帝徹底認可了“李由數奇”的結論,決定日後一定不能再讓李由上戰場。
這個男人,真的能敗掉他戰無不勝的秦軍啊!
幸好西南戰敗後,李由也熄了再上戰場立功的想法,李斯更是為其張羅,最終尋得尚書僕射一職。
這事,始皇帝是知道,也是默許的。
“李由在上戰場之前,於宮中宿衛多年,隨朕出行數次,從未出過問題,可見此數奇之說只應在戰場上,於宮中做事反倒無礙。”
始皇帝對李由來做尚書僕射倒是放心,甚至還對其多有觀察。
只是這段時間以來,始皇帝發現,李由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做事認真,頗為勤懇忠實,但他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暮氣,和當年那個滿是英氣的中郎戶將相差甚遠。
想想也是,八年之前,李由還不到三十歲,便爵為五大夫,任職中郎戶將,還被暗示為秦王之婿,可謂是前程似錦,自然是意氣風發了。
而現在,李由已經是三十好幾了,婚事沒有著落,事業一敗塗地,名聲也十分不好。還幾經戰敗,被迫棄了武職,來做一個文吏,心氣哪還能如同昔日那般高傲。
“陛下,這是咸陽御史大夫發來的文書,這是內史府的奏疏,這是上郡的奏疏
李由低著腦袋,將一疊疊文書按類分好。
始皇帝暗暗搖頭,他能聽出李由聲音中的麻木。
李由做過中郎戶將,做過戰場上統率五千人的一曲軍候,甚至是秩比二千石的郡尉。
換成是誰有著這樣的經歷,也不可能心甘情願的來做一個六百石的尚書僕射,整日和這些文書作伴。
如果換成是其他人,始皇帝會不喜,甚至直接罷黜掉。
但這人是李由。
皇帝當年暗示將長女嫁給他李由,雖未正式承諾,但終歸是有將他收為女婿的心思,對這個年輕人自然是看得上眼的。再加上李由作為中郎戶將宿衛多年,做事勤懇,又常在他眼前晃,心中自是有些感情。
更別說,李由還有一個深受皇帝信任的老父。
“天生數奇,不適合戰場廝殺,此乃命數,不是他的錯啊。”
始皇帝心中嘆了一聲,看著眼前低眉順眼的李由,忍不住生出憐惜之意。
他不想讓一個原本看中的年輕人,變成這般滿身垂暮之氣的失敗者。
李信都能從失敗中崛起,李由未必不可能。
他要再給李由一個機會。當然,不是上戰場的機會。“李卿。”
始皇帝開口呼喚。
正低著腦袋分類文書的李由聽到皇帝的聲音,忙放下手中文書,恭敬道:“臣在。”
始皇帝盯著他,說道:“你是郎衛出身,如今可願再做一箇中郎,伺候在朕身側。”
李由愣住了。中郎。
秩六百石,和他現在所擔任的尚書僕射秩祿相當,但重要性卻遠遠不如。
更別說是和他曾經所任的中郎戶將相比了。
但李由已經是不由自主的熱淚盈眶。
經過了戰場的毒打後,李由才發現在宮中宿衛的那幾年歲月,才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啊。
“臣願意,臣謝陛下恩德。”
李由立刻跪在地上,向著始皇帝行禮叩拜。
他原本木然的眼睛,在淚水盈眶中有著光芒在閃爍。
中郎,那是他曾經初次入宮時的起點啊!
雖然兜兜轉轉,又重新要從起點開始。
但李由有信心,憑藉他的資歷和努力,早晚能爬回中郎戶將的位置,甚至再往上的中郎將也不是不可能。
最關鍵的是,他願意做一箇中郎,侍衛在皇帝的身邊。
這可比做一個什麼管理文書的尚書僕射好上千百倍。
“這是陛下對我的寵愛啊!”
李由心中顫抖,感到了來自皇帝的無盡的恩寵。
但突然,他的腦袋裡冒出“數奇”兩個字,不由臉色一變。
李由趴在地上,顫巍巍說道:“陛下,可是世人皆言臣數奇啊,若是為武職,恐怕······”
“無事,你之前也曾在宮中為中郎,宿衛朕數年時間,也沒出過事情。”
始皇帝搖了搖頭,轉而又自傲道:“而且朕乃天子,何懼什麼數奇之語。”“朕,鎮得住。”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