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太極宮輝煌正大。
長樂門內,燈火一派通明。
李絢趕到長樂門的時候,內外已經站滿了千牛衛,森嚴肅殺。
內殿大門之外,宗正寺卿裴廣孝已經肅然等在殿外,一身的黑色錦衣,面色恭謹。
看到李絢出現,裴廣孝臉色詫異的轉身看向李絢,拱手道:“見過南昌王。”
“見過裴翁!”李絢立刻恭敬的拱手還禮。
裴廣孝,裴行儉和裴炎都是河東裴氏子弟,但裴廣孝出身東眷裴,裴行儉出身中眷裴,裴炎出身洗馬裴。
所以,裴氏在當今有三位當朝尚書,寺卿,甚至還有一位前太子妃,才能在朝中穩穩的不受彈劾。
世家大族,同宗同族不同房,皇帝推恩令的把戲罷了。
推恩令並非只針對王族,世家大族也是一樣,所以才是萬古無解的陽謀。
裴廣孝站到了李絢身邊,低聲詢問:“鴻臚寺這麼快就收到訊息了嗎?”
李絢目光看向殿門之處,人卻微微搖頭,說道:“小侄當時正在面聖,奉聖諭來此,檢視情況。”
裴廣孝一愣,隨後滿副感慨的說道:“都聽聞賢侄聖眷甚隆,未曾想如此還有所不及。”
這下輪到李絢微微一愣,趕緊低聲說道:“裴翁,並非如此,乃是職司之事。”
“那為何其他人沒有這樣的職司?”裴廣孝一句話直接點透,讓李絢有些發愣。
他當然知道自己如今能成為鴻臚寺少卿,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皇帝試圖平衡政局也是原因之一。
但是現在,裴廣孝這麼一說,李絢頓時覺得皇帝這麼做,怕是還有別的用意。
李賢,還是李顯?
……
“吱呀”一聲,緊閉著的房門打了開來,一身青衣的內侍監仇宦,面色肅然的對著外面一院子的人點點頭。
李絢,宗正寺卿裴廣孝,禮部侍郎李懷儼,光祿嗣卿陳光,太府少卿梁務儉,依次進入到了簡陋的內殿之中。
昏暗的燭光之中,一道人影平靜的躺在床榻之上,身穿頭戴對襟藍色小鳳翟衣,頭戴九翠四鳳雙博鬢,神色安詳,面上的皺紋也平緩了許多,雙眼微閉,似在酣睡,此正是隱太子妃鄭觀音。
李絢,裴廣孝,李懷儼,陳光,梁務儉幾人,先是對著鄭觀音的遺體躬身行禮,然後才無比詫異的看向監仇宦。
因為隱太子妃鄭觀音所穿的,正是太子妃的服飾。
要知道,李建成最後被降封為隱息王,鄭觀音便是隱息王妃,如今她如何能穿太子妃的服飾。
面對宗室,禮部等諸人疑問的目光,仇宦微微點頭。
話沒說,但意味已到。
這件事,已經得到了皇帝和武后的容許,更甚至於,這本身就是皇帝和武后的安排。
死人而已,再大的恩寵也不過是留給活著的人看的。
眾人心中一嘆,隨即轉過身來,看向跪在床榻之下默默垂淚的歸德縣主,眾人微微躬身道:“殿下節哀。”
歸德縣主,貞觀元年生人,年四十九。
雖年紀已長,但容顏依舊秀麗,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的模樣,保養甚佳。
歸德縣主收斂臉上的悲慼,拿起絲絹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然後站起來,躬身道:“有勞諸位了。”
“不敢!”眾人同時躬身。
歸德縣主深吸一口氣,然後看向一側的內侍監仇宦,輕聲說道:“開始吧!”
“喏!”仇宦立刻點頭,隨即朝著外面招了招手,幾名健壯的內侍立刻從外面走進了殿中,小心點從床榻上將鄭妃抬起,當著眾人的面緩緩的走了出去。
李絢,裴廣孝,李懷儼,陳光,梁務儉全都微微低頭,似乎不敢去看鄭妃的面容。
但每個人的目光都從鄭妃臉上快速的掃過,他們幾個人此時來這裡,就是為了如此。
鄭妃的臉色臉色平和,沒有絲毫異樣,十根手指也平和的張開。
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
歸德縣主跟在鄭妃遺體之後,緩緩的走出了內殿,眾人立刻躬身:“恭送殿下。”
等到歸德縣主出了內殿之中,在場的眾人同時抬頭,死死的盯向了內侍監仇宦。
仇宦一擺手裡的拂塵,對著眾人拱手道:“少鴻臚,大宗正,少宗伯,郎中令,少太府。
元夕之前,息王妃請命觀元宵燈,上許之。
第二日晨起,侍女徐氏發現息王妃身體有恙,太醫診之,風寒發熱,但鄭妃年邁,雖日日診治,終究迴天無力。
歸德縣主從五日前開始日日伺候,但終於今廿三日薨逝,尚藥局,太醫院,醫案在此,內侍省,史館記錄於此。
奉旨,息王妃鄭氏,停靈五日,于歸德縣主宅邸出殯,葬於高陽原,與其夫同葬。”
仇宦說完之後,微微躬身,將後面的一沓文案讓了出來。
眾人的目光一瞬間都看向了裴廣孝,眾人當中,他的年齡是最大的。
裴廣孝沒有遲疑,然後直接上前,簡單了翻了兩下,就退了下來,對著眾人微微點頭。
下一刻,裴廣孝,還有李懷儼,陳光,梁務儉四人,就同時看向了李絢。
誰讓他是宗室呢,李絢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微微拱手,然後走了上去。
李絢略微翻動了幾張醫案,上面的藥方,藥材,都是用來治療風寒之症的,沒有問題。
李絢退了下來,李懷儼,陳光,梁務儉相繼上前檢視,最後各自鬆了口氣。
這是必要的程式,甚至藏在暗處的史官也都將其看在眼裡,記錄史書之上。
“諸位,既然無事,那麼便請前往歸德縣主府邸,安置妥當之後,便可各自回去休息了。”仇宦對著眾人微微拱手。
眾人立刻躬身道:“喏!”
裴廣孝,李絢,李懷儼,陳光,梁務儉五人相繼離開了內殿,然後護送息王妃遺體前往歸德縣主宅邸。
眾人離開之後,仇宦一個人站在大殿之中,然後收拾起所有的醫案,然後邁步走出了內殿。
淡淡的薰香瀰漫在內殿之中,一片冷靜。
就在這個時候,殿外傳來仇宦的聲音:“將這裡每個角落,全部都好好的清洗一遍,不許留下絲毫異物。”
“喏!”低沉的聲音當中,一名名黑衣內侍從外面走入,然後開始清洗整個殿中的每個角落。
床下,帷帳之後,屋頂,房梁之上,每一個抽屜,每一塊地板之下,但凡是能看到,想到的,他們都仔細的搜了一遍,不留絲毫雜物。
許久之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殿門被關閉,一片黑暗徹底的籠罩在了房屋之中,再也沒有燭光亮起。
……
永嘉坊,一輛黑架馬車緩緩從殿中駛出,四周有十幾名金吾衛護送著往前。
馬車之內,李絢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後微微鬆了口氣,這才看向對面的李懷儼問道:“兄長此次怎麼親自來了?”
李懷儼的堂弟李懷念勾連東海王,此事陛下雖沒有對始安郡公追責,但也免去了其兄李玄嗣禁軍中郎將的職司。
雖然依舊保留著李懷念禮部侍郎的位置,但這一次,他出現在隱太子妃葬禮上,多少有些敏感。
“這本來就在為兄的職司範圍之內,雖說此行多少有些敏感,但也總好過刻意避嫌,讓人猜疑不是。”李懷儼苦笑著搖搖頭,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如此也好,最起碼有些人問起,從你我口中說出事實,多少還是有人相信的。”李絢向後靠在車身之上。
李絢,李懷儼,還有裴廣孝等人,今日之所以會在此,就是皇帝要借他們的嘴告訴世人。
隱太子妃之死,是完全出自自然,沒有任何人下毒,也沒有什麼刻意惡毒的謀劃。
人心如此,局勢如此,謹慎些從來不是壞事。
“賢弟藥王之徒,賢弟開口,更是不會有人質疑。”李懷儼看了李絢一眼,李絢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更加直白。
李絢輕嘆一聲,靠在車架上不再開口。
李絢回想之前自己看到了隱太子妃鄭氏平靜的遺容,還有所有一切完美的醫案記錄,都說明鄭妃就是自然死於風寒,沒有意外。
但真的是如此嗎?
風寒,夜裡不關窗便是,尤其是在冬日裡。
不關窗的人可以是宮中的人,也可以是鄭妃自己。
可以是殺人,也可以是自殺。
又或者誰都沒有做什麼,只是有人在去年便告訴鄭妃,正月她就要死了。
所以到了正月,沒有人做任何事情,她便死了。
人心算計,生死都在他人掌握。
“聽說此次,賢弟要趁機抓住東海王。”李懷儼看向李絢,低聲問道:“可有此事?”
李絢深深的看了李懷儼一眼,然後開口道:“此番鄭妃葬禮,宮中之所以要讓鄭妃從歸德縣主府邸下葬,就是為了告訴天下人,歸德縣主是隱太子最後的遺腹子,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李懷儼看著李絢,微微皺眉,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
“故而,此番對於總是來講,鄭妃葬禮最好平靜,順利的過去,不管任何人試圖搗亂,都要徹底的扼殺在世人視線之外。”李絢掀開車簾,看了車外一眼,然後繼續說道:“對於那人也是一樣,他必須要在這場葬禮上鬧出動靜,如果他沒有任何聲息,那麼天下世家即便是知道他是隱太子之子,也不會投資一個無能之人的,更何況他連這一點也證明不了。”
“所以,這一次雖然是抓住東海王的最佳時機,但首要的,還是要保證這場葬禮沒有任何意外的,將鄭妃送葬高陽原,任何試圖搗亂之人,格殺勿論。”李絢清醒,冷靜的一番話,讓李懷儼久久沉默不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