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冷的別駕官廨內,裝著媱後遺體的黑棺停放在大堂中央。
沒有任何的香燭,沒有任何的拜祭。
內室的長榻上,明崇儼和司馬承禎面色認真的看著眼前的棋盤,彷彿棋盤上有無數的奧秘一樣,誰都捨不得抬眼,偶爾棋子落下,隱約間,甚至能聽到刀槍劍鳴和電光火石之聲。
李絢小心的手裡端著幾盤素菜和一隻酒壺從外面而入。
看了一眼棋盤,他立刻就收回了目光,臉色平靜,眼神清亮,一副絲毫未受影響的模樣。
「二位真人!」李絢將素菜和酒壺放在內室的桌案上,然後走到兩人身前,拱手道:「聽聞二位真人昨夜整夜都在此歇息,不知道是否是臥房安置的不大妥當?」
「沒有的事,州衙臥房安置的挺好,只是我們兩個須臾都離開不了這裡。」司馬承禎抬頭看了李絢一眼,眼中滿是深意。
媱後的神魂離體七日之期將至,她要麼這兩日迴歸,試圖復活,要麼這兩日就根本不會出現,徹底死亡,故而這兩日特別重要。
司馬承禎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談,轉口問道:「王上何時返回長安啊,貧道也好搭個便船?」
李絢站直身體,拱手說道:「小王在等陛下旨意,若無陛下旨令,小王不敢輕動。」
明崇儼黑子落下,然後抬頭看向李絢:「就算是八百里加急,從睦州到神都也得好幾天,更別說,中樞迴文就更慢了,來來回回起碼十天……不過話說回來,正好趕上王上回長安成婚。」
明崇儼的話裡似乎別有所指。
李絢一副完全沒有聽懂的模樣,朝著神都的方向拱手說道:「小王一切聽憑陛下和天后安排。」
說到這裡,李絢再度對著明崇儼和司馬承禎拱手道:「二位真人,小王明日要前往各縣巡查各縣秋種和縣學諸事,須得三五日才能返回,今日特來奉告二位真人。」
「三五日?」明崇儼皺了皺眉頭,看著李絢不解說道:「南昌王似乎自從回到婺州之後,就對媱後之事不再關心,不知何故?」
明崇儼的目光一瞬間銳利的如同刀劍一樣。
李絢淡淡的笑笑,然後略帶歉意的說道:「當初的一些事情,是小王做的不大妥當,這裡向二位真人致歉了。」
「哦?」明崇儼微微挑眉,臉上露出了不解之色。
司馬承禎落子抬頭,有些若有所思的看向李絢,問道:「王爺身邊有高人……不知王爺可否和貧道說說,到底是哪裡做的不夠妥當?」
「當初是小王胡思亂想了,彼時身上有命,不得不胡亂作為,還請二位真人恕罪。」李絢只是輕輕一點,並沒有在那件事情上深談下去。
「那麼如今呢,中樞沒有任何旨意降臨,王爺如何確定自己錯了?」明崇儼依舊死咬不放。
「沒有旨意,便是旨意。」李絢對著明崇儼拱拱手,然後躬身,轉身後退而走。
看著李絢離開的背影,明崇儼皺了皺眉頭,說道:「看樣子,南昌王是確定什麼事情?」
「婺州刺史王方鱗雖然是那位的堂兄,但治政手段老練,而且對中樞之事也有自己的看法,或許是看出了什麼,指點南昌王也說不定。」司馬承禎一揮手,眼前的棋盤立刻被攪得一團亂。
明崇儼沒好氣的白了司馬承禎一眼,隨後臉色立刻肅穆起來,他略作思索,低聲說道:「若是如此說,當初錯了的,又何止是他,我們不也一樣判斷錯了嗎,也是到如今才反應過來的。」
司馬承禎一擺手裡的拂塵,坦然的說道:「我等二人不過是在守著唯一之望罷了。」
明崇儼挑了挑眉,眉頭緊鎖的說道:「難道說,她真的捨棄了這一切,去做
一個孤魂野鬼,安心等死?」
「仙道貴生,她既已不是仙道,自然便不再求生。」司馬承禎捏起一顆黑子,然後看著明崇儼,輕聲說道:「剛才你還說,是我等之前判斷錯了,為何就不能堅定這一點。」
明崇儼嘆息一聲:「不是我不願意相信,實在是這個決定實在太過驚人了,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意味著,媱後不僅放棄了自己,甚至放棄了曾經擁有的一切,她究竟在圖什麼?」
「你還不如南昌王想的透徹。」司馬承禎對著棋盤微微一掃,黑白子便各落在棋盒之內,他才繼續說道:「還記得南昌王是什麼時候,態度有變的嗎?」
「睦州州城見到新任睦州刺史之時。」明崇儼記得很清楚,在見到秦明之後,李絢幾乎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對媱後的事情關注度極具下降。
「不,那只是結果而已。」司馬承禎淡淡的搖搖頭,說道:「還記得南昌王在新安江上之時曾經問過的一句話嗎,那個拿走了太子印的人是誰?」
「東海王。」明崇儼給出了斷然的答案。
司馬承禎輕輕點頭,說道:「西域王的身份如今已經確定,你現在怕是已經在用手段對付他了,那麼東海王呢,他的身份又是如何,你們查了這麼多年,怕是現在才是離的最近的吧,但是偏偏媱後一死,所有的線索都石沉大海。」
「所以,你是說南昌王也覺察到了這一點,才會果斷放棄對媱後的控制?」明崇儼剛剛說完自己的疑問,他自己立刻就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聰明人啊!」司馬承禎輕嘆一聲,看向明崇儼說道:「丘神積的事情,你若要對天后有個交代,就好好的請教一下南昌王吧。」
司馬承禎說完之後,微微的閉上了眼睛。
明崇儼輕輕低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淡漠。
丘神積的事情處理,他自有他自己的處理方法,何須去請教他人。
丘神積的死,必須是一個謎。
微風輕拂,李絢站在船首之上,黑底金色的錦袍穿在身上。
前方就是東陽縣城,過去了這麼久,李絢終於再度回到了東陽。
「見過王上。」東陽縣丞顧潭站在碼頭上,看著從船上走下的李絢,立刻沉沉的拱手。
身後的一干熟悉的東陽縣官吏,同樣拱手,齊聲稱道:「見過王上。」
「諸位請起。」李絢看著眾人,聲音溫和的抬手,眾人這才站直身體。
李絢帶著餘澤和王勃隨著眾人上了馬車,然後一起前往縣衙。
縣衙大堂內,李絢坐在公案之後。
顧潭將這一段時間以來,東陽的的夏收秋種,修建縣學,改善河道之事相繼向李絢做了稟奏。
李絢微微點頭,說道:「本王此次來,是為了永徽碑之事。」
「永徽碑!」顧潭的神色立刻就緊了起來。
關於永徽碑的傳言,來自李絢向各縣發文提及他自己在睦州所做的,修建永徽碑之事。
這樣的事情,各地老辣的官吏一眼就看出了這其中的兇險。
「東陽縣南門外立一塊大的永徽碑,其他各鄉立一塊小的便可。」李絢的目光落在了顧潭的身上,顧潭臉上頓時一陣遲疑。
李絢隨意的把玩著桌案上的令箭,看似很隨意的說道:「諸位應當知曉,金華縣令之位即將出缺?」
「是,下官聽過一些風聲。」顧潭微微低下頭,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神色頓時就是一緊。
李絢點點頭,然後說道:「本王前幾日曾經聽到一些風聲,貴縣黃縣令正在謀求金華縣令之職?」
顧潭頓時抬起頭,臉上有些驚喜的看向李絢:「縣尊的身體已經完
全康復了?」
顧潭說到底,也不是東陽縣丞而已,只不過數月之前,縣令黃晉身體受創嚴重,這才給了他統管東陽縣的機會,而且之前跟隨李絢,顧潭也立功不少,正常情況下,晉升縣令不成問題。
如今黃晉主動謀求金華縣令之職,恰好給顧潭空出位置來。
「應該是吧,不過以目前的形勢,黃縣令謀求金華縣令之職並不現實。」說到這裡,李絢神色平靜的說道:「金華縣是上縣,縣令為正七品上,往前一步便可為州郡大吏,然而東陽縣雖為中縣,但在最近一段風波中,黃縣令所出之力著實不多,平調已屬朝廷恩典,如何還能奢求再上一步。」
李絢的一番話說的眾人一陣愕然不已,一旁的縣尉康堯忍不住的問道:「不是說黃縣令和杜參軍是聯姻嗎?」
「杜參軍在平叛之中,的確立下大功,但立功的是杜參軍,和黃縣令又有什麼糾葛?」李絢轉過頭看向顧潭,輕聲說道:「若是黃縣令,追求金華縣令不得,那麼說不得,他就會回來重新掌管東陽事務。」.
隨著李絢的目光落在顧潭的身上,
現場的一眾人等,立刻都聽明白了李絢話裡的潛臺詞。
一旦黃晉重新回來,那麼東陽的大權,必然會重新落到黃晉的手裡。
有黃晉在前面擋著,顧潭想要謀求東陽縣令之職,那麼需要過的第一難關的就是黃晉。
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眾人立刻就聽明白了李絢話裡的含義。
霎那間,所有人的心情頓時不由得一沉。
在黃晉不在的這段時間,顧潭接替他行事,幾乎成了東陽實際上的縣令。
如今雖說在之前的平叛中,顧潭立了不小的功勞,但如果黃晉真的回來,他如果不想被堵死在縣丞這條路上,那就只能夠想辦法去別的地方當任縣令。
雖說以他的功勳和顧家的實力,絕對能夠做到這一點,那也意味著他一直以來在東陽的耕耘全都白費了。
抬頭看向李絢,顧潭非常果斷的拱手道:「下官願從王爺之令,立下永徽碑。」
李絢立刻鬆了口氣,然後笑了笑。
婺州城的永徽碑已經在立,金華縣和蘭溪縣也已經開始動工,如今再加上東陽,李絢輕鬆的又下一城。
抬起頭,李絢看向眾人,說道:「如今睦州初平,婺州五縣縣令空缺,黃縣令體貼愛民,睦州未嘗就不是理想之所。」
李絢三言兩語之間,就已經將黃晉踢到了睦州。
看到眾人臉色的驚駭,李絢淡淡的說道:「本王雖然不介意今日之言被黃縣令所知,但為了避免風波,還是希望諸位能夠稍微保密。」
李絢一句話說完,顧潭立刻兇狠的看向眾人,在場眾人的根底,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