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州州衙門口,李絢抬頭,邁入州衙之內,神色難有的輕鬆。
餘澤跟在李絢的身後一起走進州衙,感慨道:「有了這塊碑文,睦州的民心算是徹底定了下來,王爺的職責也算完成大半。」
李絢笑笑,走到中堂門前,抬起頭,看著州衙大堂上「明鏡高懸」四個字,他面色肅穆的說道:「一切不過是依律行事,只要能做到這一點,我大唐可保千萬年傳承不衰。」
「可這何其難啊!」餘澤搖搖頭,天下有太多的權貴將律法視若無物了。
「所以那只是一個理想。」李絢低下頭,轉身,看著眾人,聲音堅定的說道:「若是天下州縣府衙門前,都能有這樣一塊永徽碑,那理想就能成真,天下也能夠永遠的安定。」
天下州縣,都立一塊永徽碑。
在場眾人下意識的想到那種情景,立一塊永徽碑,人人依律而行,天下從之太平。
那是何等宏偉的一種驚人景象啊。
丘貞沐猛然一轉頭,誠摯的看向李絢:「那王爺為何不立刻上奏朝廷,建議中樞執行?」
李絢微微笑笑,笑容中帶著一絲苦澀,他下意識的看向王勃。
王勃面無表情開口說道:「這塊碑文一出,不知道要傷害到多少貪官汙吏,豪門大族,誰向朝廷諫言,讓這碑文放置在天下所有州縣府城的門口,誰就將承受天下所有豪門世家集體的怒火……」
「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行者,必竟粉身碎骨。」李絢的神色肅然。
這件事情的反噬實在太大,遠遠不是他現在一個郡王能夠施行的。
即便是有皇帝的支援,身為宰輔,最後的下場也絕對是滿門抄斬,功績毀滅。
後世的張居正,就是很好的例子。
「只有保全自身,才能更好的讓天下百姓活得更好。」李絢轉身,看向州衙大院上空的晴朗天空,輕聲說道:「本王也希望能在天下所有州縣府城門口立這樣一塊碑文,但本王不會急躁莽進……任職一地,就在一地鑿刻這樣一塊碑文,總有一天,這樣的碑文會遍及天下各處。」
若是真的能做成這一點,那麼李絢即便是得罪所有的天下權貴,他也有把握保全自身。
低頭,李絢看向眾人,認真的說道:「回頭,我們就在婺州立碑。」
婺州上上下下,基本都已經被李絢給摸透了,即便是新來一任刺史,也沒法和他對著幹。
「喏!」在場眾人神色頓時堅定起來。
這個時候,李絢突然嘆息一聲,看向王勃,感慨的說道:「子安先生剛才所言,的確是緣由之一,但並非全部緣由,本王之所以不快速行事,就是因為不想,這塊石碑太早的被天下世家和官吏針對。」
說到這裡,李絢忍不住的搖搖頭,說道:「這天下間,哪有什麼能夠讓天下永安的辦法,永徽碑這種東西,並非完美沒有漏洞……
只要有人在鑿刻的時候做點手腳,故意的錯上那麼幾個字,百姓一旦奉若圭臬,出了差錯,那這責任算誰的,百姓的損失又由誰來彌補。」
王安石就在失敗在這裡。
「況且永徽律有些地方,普通百姓未必能看得懂,還是需要官吏進行解釋,只要解釋的時候,刻意出點偏差,百姓一樣要吃虧。」李絢擺擺手,認真看著眾人說道:「所以這件事情一定不能太急,一定要仔細再三核對。」
在場眾人頓時莊肅的拱手:「喏!」
「真正能讓大唐天下延續萬年的,是天下間到處都是精通律法的官員,這倒是可以寫信給太子殿下,建議他和大理寺卿張翁一起,諫奏陛下,擴大律學館,成立律學進修館,選天下優秀法曹,縣尉,司曹和司馬,進律學館進
學,同時增加法曹麾下郎中數量。」李絢說著說著,聲音反而低沉了下來。
餘澤和王勃相互對視一眼,臉上露出一絲無奈。
他們這位主上,經常會因為想到什麼東西就陷入沉思,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了哪裡。
而李絢剛剛提到的律學館,從前隋時就有建,不過那時隸屬大理寺,有博士八人。
到了武德初年,律學館隸國子監,很快就被廢除。
貞觀六年律學館又復置,顯慶三年又廢,以博士以下隸大理寺。
到了龍朔二年,高宗李治又復置律學館。
律學館生以律令為頗為,兼習格式法例;即以政府頒佈的律、詔令等法律文獻為主。
其中就有《武德律》、《貞觀律》、《永徽律》。
李絢明顯是想在這上面做文章。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州衙門外傳來,隨後一身黑衣的李竹快步而進,然後將一份通告公文送到了李絢的手上。
李絢看了一眼之後,交到了餘澤的手上,然後轉身對向眾人說道:「就在兩個時辰之前,淮都尉已經率軍殺入了徽浙山道,各部間隔一里,分段而入,前線遇戰,不利者退,後續清剿之後,再重新分段而行,穩紮穩打,清理山道內外的一切隱患。」
「還是殺入山中了。」餘澤輕嘆一聲,將公文交到了王勃手中,然後才對著李絢說道:「王上,有段都督從後坐鎮,淮都尉那樣的悍將衝鋒,攻陷天陰教總壇只是時間問題,我等還需做好我等之事。」
「嗯!」李絢看向一旁的丘貞沐,沉聲說道:「丘兄,麻煩你去戶曹,將戶曹如今整理出來的賬簿拿一份過來,本王要連夜審看。」
「喏!」丘貞沐立刻拱手,轉身而去。
李絢重新坐於州衙正堂,開始處理方方面面提交上來的山道橋樑,河道水渠的整修報告。
沒過多久,丘貞沐已經抱著一堆戶籍檔案走了回來。
陽光從東轉到西,然後又徹底隱沒,一夜過去,又重新出現。
清晨,李絢穿一身黑底金絲長袍站在州衙門口,翻身上馬。
千牛衛一眾騎兵分列兩側,還有餘澤,王勃,彭文等人跟隨。
今日,他們要去淳安檢視百姓安置情況如何,之前在戶籍檔案中,找出了不少問題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一名黑衣府衛,轉眼已經從馬上翻身而下,一份公文已經遞到了李絢手上。
看了公文一眼,李絢這才對著眾人說道:「淮都尉已經殺到了街口,和歙州都督府丘長史匯合,雙方合兵,朝天陰教總壇殺去。」
淮進和丘神積,在街口匯合了。
街口位於徽浙山道中央,屯溪從山中而出,於這裡匯入新安江。
街口往南往北,深入群山,常能見到群落所在,天陰教總堂也在群山之間。
而且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從北側山道深入群山九十里的位置的一座大山中。
「根據朱泚所交代的天陰教總壇位置,正常行進,三日內,他們就將抵達天陰教總壇之下,然而……」李絢看向眾人,面色肅穆的說道:「然而有一處地方,可能會阻礙腳步,這個地方,就是黑龍嶺。」
李絢抬起頭,望向西北群山的位置,嘆聲說道:「黑龍嶺地形兇險,又被天陰教經營多年,且是前往天陰教總壇的必經之地,山高險峻,地勢難行,如今這局勢,怕是不付出些代價是過不去的。」
「好在,我等現在沒有在群山之中。」丘貞沐從一側跟上,面色複雜。
如今在群山深處的,是他的親堂叔。
不過丘貞沐從來不為他的那位叔父擔憂。
以他那位叔父善於算計人心的能力,到時候倒黴的恐怕還是那位淮進淮都尉。
被人當成了擋箭牌,還樂在其中。
「走吧,或許明日,我等就能聽到更加準確的訊息了。」李絢輕輕一夾馬腹,下一刻,一行人已經開始朝東北而行。
淳安城北,一處村鎮祠堂之前,紅衣金甲的千牛衛已經將整個小鎮裡裡外外全部都圍住了。
黑底金絲長袍的李絢站在祠堂門口,看著祠堂面前跪著的一眾人等,臉色難看的可怕。
「你們可真是大膽啊,大軍尚未抵達,政令尚未頒佈,就已經強行從百姓手中收繳他們手裡的土地,人家不給,你們竟然還活生生的把人給打死了。」李絢說到最後,甚至是一個字一個字咬著牙說出來的。
「王爺,那本就是我家的土地,從二十年前開始,這一帶就是我家的土地,這裡有地契為證。」楊楊興將手裡的一沓子地契,趕緊遞到李絢的手上,臉上帶著一絲祈求。
李絢伸手接過地契,一張一張的翻閱,翻完之後,他猛然抬頭,厲聲喝道:「按著地契上所說,這附近五千畝良田都是你楊家的,可是為什麼,本王從州縣稅薄中查出的,你家每年交稅還不到兩千畝。」
李絢直接走到了楊興的身前,手裡握著一張一張的地契,狠狠的拍打著楊興的臉頰,咬牙切齒的說道:「你可知道,逃稅三千多畝,毆殺數條人命,應該處以何種刑法?」
「絞!」一側的彭文陰測測的說出一個字,楊興的臉色立刻為之一變。
「還不止如此,本王看過這附近的輿圖,整個楊家鎮的土地,遠不止賬冊上記載了七千畝。」李絢站起身體,看向眾人,冷冷的說道:「若是讓本王查出,你整個楊家鎮,你整個楊氏,隱田超過千畝,那麼你整個楊氏全族,就都將被連坐。」
連坐。
一句連坐,跪在地上的所有人立刻不由得一陣發抖。
李絢抬頭,看向彭文,沉聲說道:「彭參軍,這裡的一切就勞煩你盯著,一會餘修撰和子安先生查出結果之後,按律進行處置,也正好殺一儆百。」
「喏!」彭文立刻拱手,看向楊興等人,臉上露出一絲獰笑。
楊氏眾人在淳安的風評歷來不好,仗著背後有睦州揚氏的支援,多年來,他們在睦州橫行霸道,不知道有多少人無辜的喪命在他們手上。
李絢轉身走出了祠堂,站在小山坡上,看著眼前鬱鬱蔥蔥的農林景象,心中的怒氣怎麼都發洩不出來。
楊家在天陰教掌權期間,一部分家人投靠了天陰教,一部分家人則是躲入到了附近的深山之中。
之後,天陰教分配土地,將整個楊家鎮的土地,平均分給了這裡的百姓。
然而一等天陰教撤走,楊家人立刻就從山裡殺出,強行就將之前被分配給當地鎮民的土地收了回來,有幾個人不給,他們直接將人給打死了。
甚至還將事情隱瞞了下來,如果不是李絢這一趟來到這裡,恐怕這些事情他根本不會知道。
關鍵是多少年來,他們還一直侵吞他人田畝,隱藏土地。
還將原本應該由他們交的賦稅,轉嫁到其他人身上,鬧的民怨沸騰。
李絢那天在州城門口所說,都是事實。
而且這樣的家族,在整個淳安,在整個婺州,光是查出來的遠不是一兩家。
能如何呢,查出一家,便殺一家吧。
一家哭,總好過一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