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江畔,李絢抬頭看向西側的連綿群山,也不知西邊戰事如何。
收回思緒,穿著一身紫色蟒袍的李絢,緩步上前。
身前的桌案上,嫋嫋青煙飛起,直入渺渺不可名狀的虛空之中。
李絢站在放滿了祭品的桌案之前,面對大地,山川和河流,神色肅穆。
拿起案桌上的榜文,李絢高聲念道:
「維上元二載,歲次乙亥,甲申月丙戌日,睦州安撫使,南昌郡王李曰:
土地善神,掌山川之大權;萬物化育,生機盎然。
土生萬物,地發千祥;善神廣施,惠及人間。
睦民輩居此地,潛龍默佑,承前啟後,永泰康寧。
念及善神功德,每逢祭祀不絕。
念天長地久,萬載不墜!」
李絢話音猛的停頓,下一刻,兩名穿著紅色的大漢各自捧著兩個小鼎上前。
鼎中早已經裝滿了,由方相氏從祭品當中選出一些五穀之屬,各類水果,還有肉類,糕點。
紅衣大漢一個走到了前方,將手裡的小鼎埋入土中,一個走到了江邊,將小鼎扔進新安江中。
小魚小蝦立刻從江中湧起。
李絢立刻高喊一聲:「天地諸神,伏維,尚饗!」
「尚饗!尚饗!」
在場的眾多官吏,百姓,在同一時間緊跟著高聲唸了起來。
聲音在半空中不停的迴盪,傳入冥冥之中,祈禱今秋風調雨順。
穿著黑底金絲,寬袍大袖的方相氏戴著紅黑相間的儺面,隨即在巨大的方丘上跳起了儺戲。
四周的百姓立刻蜂擁著上前,反倒是李絢和一眾官吏,悄悄的退了開來。
不遠處的城門蘆篷之下,佛道兩家的高人同時開始念起了經文。
《土地朝科》、《土地神咒》、《福德正神寶誥》,聲音杳杳。
《地藏十輪經》,聲音低沉肅穆,讓人不由心安。
「走吧,我們去那邊看看。」李絢的神色肅然,身後餘澤,王勃,還有丘貞沐等人快步跟上。
其他睦州法曹參軍彭文,士曹參軍周義,庫曹參軍張栩,州學教諭趙岑等,各個面色凝重,相互對視一眼之後,趕緊跟上。
城門西側百米之處搭建的木臺前,一群百姓死死的圍在四周,盯著裡面。
即便是那邊的祭祀也引不走他們的注意。
千牛衛強行開路,李絢帶著眾人從人群當中走過。
四周的百姓,看到千牛衛,看到身穿紫色蟒袍的李絢,立刻下意識的後退,但在轉瞬間又停住腳步,神色畏懼的躬身行禮:「見過南昌郡王千秋。」
一眾百姓看到李絢,全都神色恭謹俯身行禮。
李絢根本看都沒看,直接從人群中走過。
反而是彭文,周義,張栩,趙岑,以及睦州世家大族的人們,看到這一幕,臉色一陣凝重。
睦州百姓一開始對李絢是帶著恐懼和仇恨的,一個殺死他們無數親朋的殺人魔王,他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但是在那些天陰教的俘虜返回睦州之後,這一切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首先這些天陰教的俘虜,被直接免除了一切的罪責。
他們都是如此,睦州的一眾百姓自然更加的不再擔憂。
緊跟著,便是各家坊長里長張貼授田告示,開始逐門登記。
得知每戶丁男都能獲得百畝授田之外,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雖然在天陰教佔據睦州城的時候,天陰教已經給他們有過授田,但在天陰教被打退之後,百姓立刻就又慌張起來,開始擔心朝廷會不會
將這些東西重新收回去。
現在,朝廷明確告訴他們,這些田地,超過百畝的,多餘的朝廷一概收回,不足百畝的,朝廷不僅不收回,還將補足這百畝之田,並且,南昌王和越州段都督已經向朝廷申請,免除百姓的夏稅。
睦州百姓的夏稅,在天陰教起事之前,就已經大體完成。
然而在夏稅完成之前,天陰教突然起事,將所有的糧食,全部都收歸到天陰教自己手上。
現在朝廷重新歸來,然而到現在,他們也沒有從百姓手中收過一粒糧食。
雖然說之前建德縣也有一些傳聞,但到現在,朝廷還是沒有動他們。
再加上他們得知,他們的親屬大多數是死在風雨大火之下,對南昌王也就沒了那麼多的怨恨。
尤其是那些歸來的投誠兵卒,更是全然的不再信奉天陰教,轉身天天去說南昌王的仁慈賢名。
極短的時間裡,百姓對南昌王的怨恨已經轉化過畏懼和敬仰。
不知不覺當中,南昌王的影響力已經遍佈在州城的各個角度,甚至開始朝四周各縣蔓延。
睦州的人心,已經逐漸的開始安定下來。
李絢一步步的走到了高臺上,一身的紫色蟒袍,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身後的餘澤等人趕緊登上,然後又恭敬的退至一側。
在高臺的另外一側,跪著五六名渾身狼狽,一身囚衣的男男女女,這些人全部都低頭垂髮,看不清真面目。
就在此時,紅衣金甲的丘貞沐,走上前,看向眾人,手裡一張榜文張開,
「今有玉林坊坊正何常,與坊民何許,徐慶,林颯等人勾結,冒名復領授田之數達千畝之多,攪亂朝廷大制,罪同謀逆,今以越州都督,右領軍衛大軍段,婺州別駕、睦州安撫使李,睦州法曹參軍彭文所命,處以斬刑,即刻行刑。」說完,丘貞沐將榜文遞到一一側。
立刻就有千牛衛跟上,將榜文接到手裡,然後快步貼到了後面的城牆上。
四周的百姓看著被壓在囚場的三人,神色複雜。
這些人之前和他們一樣都是天陰教的信徒,甚至有的還和他們一起喝酒,但誰能想到,他們竟然在暗地裡做著冒領土地的勾當。
雖然現在大家對天陰神女的信仰隨著朝廷新的待遇而迅速減弱,但是對於這些再度背叛的人,所有人深惡痛絕。
丘貞沐退後,睦州法曹參軍彭文立刻上前,對著李絢拱手道:「稟安撫使,午時已至。」.z.
「開斬!」李絢一聲冷喝。
隨即數名壯漢立刻在四周大聲的喊了起來:「開斬,開斬,開斬……」
數名穿著紅衣的行刑手,快速的走到高臺,站到眾人背後。
鋒利的刀刃揚起,下一刻,血光炸起,人頭滾落。
看著人頭滾落在地,四周的百姓嚇得退向一旁,面色肅穆的李絢這才走上前。
看向眾人,李絢沉聲說道:「諸位父老鄉親,本官睦州安撫使,近日來,本官審查賬冊,發覺多年以來,睦州和附近諸州,每年送往朝廷的賦稅都是一樣的,從來沒有半分增加。」
「啊!」在場的所有人,全部都驚呆了,沒有半分增加,怎麼可能沒有辦法增加。
多年以來,睦州百姓所交的賦稅,都是其他各州百姓的兩倍。
這一點,不管是他們和武德,貞觀年間相比,還是已經前往他州的同鄉所說,都是如此。
如今李絢這麼說,完全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
一時間所有人都忍不住的低聲竊竊私語起來,還不時的抬頭看向李絢,眼光中帶著一絲厭惡。
看著這一
幕,李絢神色淡然,過了一會,等到眾人議論聲逐漸低沉下來,他才繼續開口,說道:「本官說的是真的,朝廷每年從睦州收到的賦稅都是附近諸州最少的,這一點無誤。
若是諸位不信,便可到一旁的城牆下去看,上面張貼的佈告,有朝廷在附近六州歷年收到的稅糧數字,諸位可以去比較。」
所有人順著李絢的手指朝著城牆下看了過去,赫然就見在之前斬首公文的旁邊又有一份公文貼上。
這個時候,人們已經管不了李絢,一下子蜂擁著朝著另外一邊撲了過去。
然而榜文上冰冷的數字,證明李絢所說的沒差,朝廷這些年並沒有從睦州多收賦稅。
出了問題,所有人都知道出了大問題。
睦州多年以來,百姓受到嚴苛律法稅法,難以生存,不得不逃難四處,然而實際上,朝廷對睦州的賦稅從來就沒有增加過,他們都被人騙了。
那麼他們這些超額交的賦稅,究竟是誰收了?
看到人群亂糟糟的回到了自己眼前,甚至有的人已經忍不住發問,李絢這才淡然的開口。
「朝廷在睦州的田地是恆定的,如果說,每一畝田都交稅,那麼攤到每個人頭上的賦稅都是正常的,甚至相比附近其他諸州都要少一些。
可是,如果這所有的田地,有一半不再交稅,那剩下的一半田地,就要承擔原本兩倍的賦稅。」
李絢看著已經若有所思過來的百姓,然後才指著地上的那些人頭說道:「睦州就是這樣,有一半的田地根本就不會交稅,就是因為各坊自家的坊長和里長,和那些世家豪族勾結,將原本屬於他們要交的賦稅,轉移到了你們身上,你們要交之前兩倍的賦稅。
這就是你們這些人,日子過的一天比一天艱難的原因。」
一霎那間,在場的所有平民百姓,全部將目光盯向了一側的彭文,周義,張栩,趙岑,以及睦州世家大族的族長,這些人,才是他們過去二十多年,真正活不下去的原因。
這些人的臉色一時間無比的難堪,因為李絢說的大半是真的,只少了一個最關鍵的因素。
朝廷刻意的縱容。
但這話沒人敢說。
看著普通百姓快要噴出火的眼神,李絢重新開口:「為了本州百姓,從今往後,不再受到無故的欺凌和剝削,故本官今日立永徽碑於城門之前,上刻永徽律全文。
日後百姓行事,全可依律而行,但凡有人不按律法盤剝百姓,爾等皆可到越州都督府,杭州大都督府,甚至洛陽長安,鳴鼓宿怨。」
城門前,一塊原本蓋著草蓆的巨大碑文,一瞬間被人徹底了掀了開來。
一塊密密麻麻用小字寫就的永徽律碑文,清楚的出現在眾人眼前。
李絢看了遠處的碑文一眼,然後才神色肅穆的說道:「不管本王在哪裡,但凡爾等受了冤屈,找到本王,本王必定為你申冤。」
李絢的神色肅穆,言辭懇切。
但凡對他稍有了解的人,就都知道,他這番話說的,絕對是發自肺腑的。
一時間,所有人看向李絢的目光裡都充滿了驚訝和難以置信。
風也一下子停了下來。
只有目光炯炯的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