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報,昨夜子時剛過,十里灣殺聲頓起,血光四濺,數十具屍體被拋入河中,片刻之後,一艘小船從船隊中倉皇而出,但很快就被大船追上,烈火驟起,船上之人盡皆葬身於烈火之中。”
李絢的聲音,帶著一點回蕩的尾音,在整個中堂內迴響。
在座的幾人,包括越州都督府司馬姚志,婺州法曹參軍讀筆心,功曹參軍王勤,士曹參軍馮華和三河關守將沈琳,全都驚詫莫名。
天陰教的水師,怎麼就突然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
李絢將手裡的便箋傳下,眾人立刻翻閱。
李絢坐在上首,手按在黑色的桌案上,目光肅然的看著眾人說道:“昨夜戌時,袁晁遣其弟袁琳從來信函,說水師諸人願意奉朝廷之命,請本王今日前去檢閱諸軍,接受歸降,可僅僅是兩個時辰之後,便傳來了喊殺聲,這裡面頗耐人尋味啊!”
“還是有人不願投誠朝廷,故而才趁著夜色發起反叛。”姚志將便籤翻了一遍之後,遞給杜必興,然後說道:“只是不知道昨夜究竟是何人獲勝?”
“當然是袁晁,也只有可能是袁晁。”李絢看著面露詫異的眾人,說道:“昨夜若是他人獲勝,一番混戰之後,便是損失慘重,現在恐怕就是膽子再大,也必然會有防備姿態,但是從昨夜到現在,那些大船依舊停在原地,結果如何,已經清晰可見了。”
“王爺,還需謹慎,這若是猜錯了,恐怕後患極大。”杜必興滿臉擔憂的說道:“不若由下官代替王爺前去如何,萬一有事……也不至於危及全域性。”
昨夜,袁晁的信函中,明確提出,請李絢前去檢閱諸軍,接受歸降。
名義上的檢閱諸軍,但多少有些請送人質的意思。
“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必須本王去。”李絢看著在場眾人,擺擺手,從容的說道:“袁晁其人驟遭大亂,為的就是朝廷的信任。
若是本王前去,不僅可以獲得袁晁的信任,甚至可以直接壓服剩餘一切不服的人心……
再者說,就算有事,本王也有把握獨自逃脫,反倒是先生,恐怕……”
“下官無能!”杜必興站了起來,對著李絢認真的拱手。
“不必如此,若是真的有所變故,本王前往,後方諸人按計劃行事便可;若是先生前往,真要出事,本王必不會坐視先生遭難,倒是反而會影響原本計劃,還不如讓本王獨自前去。”
李絢稍微解釋了一下,杜必興立刻站了起來,對著李絢拱手:“多謝王爺體恤。”
李絢笑笑,示意杜必興坐下,然後轉身看向一側的姚志,沉聲說道:“司馬,本王若是離開,那麼三河關的一切,便全部交由司馬管轄,真要出事,按計劃防備,若不可力敵,請即刻撤往蘭溪縣城,後方另有的諸多安排,足夠諸位安然撤離了。”
如今的三河關,雖然集中了婺州超過一半的高官大吏,但這裡的兵力卻只有幾百。
除了三河關本身的兵力之外,只有李絢,馮華,杜必興,還有姚志各自帶來的幾百人。
其他如徐劍,周申之類的,根本就不見蹤影。
甚至就連向來跟著李絢的千牛衛率丘貞沐也不知道去往何處。
李絢最信任的王勃和餘澤,依舊留在蘭溪。
“王爺覺得今日之事,有幾成勝算?”姚志帶著人,將李絢送到了碼頭上。
看著姚志如此鄭重的提問,李絢神色一肅,說道:“若是不出意外,應該能有七成?”
“若是出了意外呢?”姚志的臉色立刻肅然起來。
“那就一成的機會都沒有了。”李絢搖搖頭,神色凝重。
一側的杜必興有些不解的問道:“意外,可能會發生什麼意外?”
“兩方面。”李絢回答的很直接,說道:“一者是杭州,若是舟山海寇和杭州天陰教徒聯手拿下杭州,則袁晁必定翻臉;二者,是歙州,若是天陰媱後拿下了歙州,袁晁也必然會翻臉。”
杜必興一聽就明白了,緩緩點頭說道:“是下官忘了,袁晁是個兩面三刀的小人!”
杜必興早年曾任婺州司馬,現在檢校婺州法曹參軍;袁晁原本是睦州兵曹參軍,如今差一點,檢校婺州司馬,兩人的經歷如果調轉過來,就會頗為有趣。
杜必興前些年,雖然在一直病養,但對睦州時局也在時刻關注,對於袁晁也有足夠了解。
雖然他現在誠意滿滿的投誠,但一旦有變,翻臉毫不猶豫。
…………
“司馬還有何事需要交代?”李絢轉身看向了姚志。
姚志點點頭,沉聲說道:“是舟山海寇……昨日初次接觸,有些事情不方便提,但今日若是一切順利的話,還請王爺立刻派人將那幾名舟山海寇送到三河關,下官需要立刻知道舟山海寇的動靜。”
舟山海寇的行蹤隱秘一天,那麼杭州,越州,台州等部的兵馬就一天無法調動。
只有徹底解決舟山海寇的威脅,他們所有人才能抽出兵力,直搗天陰教總壇,然後將其一舉覆滅。
“本王明白,本王必定將白氏三兄弟送到司馬面前。”李絢對著姚志拱手,然後邁步走上了巨大官船,站在船首,李絢看向在場眾人,笑著說道:“此番前去,除非一干人等,全無投誠之念,否則本王必定帶著大隊軍卒歸來,然後與諸位共同暢飲。”
“期與王爺共同暢飲!”在場眾人同時朝李絢拱手,高聲喝道:“願王爺此行順利,圓滿而歸!”
船影遠去,岸上眾人,面色肅然。
身後的三河關內,隱隱約約能夠看到一排排投石車的影子,但很快就淹沒了下去。
李絢轉身看向婺江兩岸,四周群山起伏,山影錯落之間,隱隱有無數人影在晃動。
隨著船行,一起往北而行,但很快,這些人的身影就徹底的消失在李絢視線當中。
李絢下意識的朝側後看了一眼,李竹立刻上前:“王上。”
“告訴大家,不必著急,緩行即可,”李絢對著李竹吩咐了一句,然後轉身,在眾人注視的眼光中走進了船艙。
一進船艙,一個聲音就立刻響了起來:“你對這一趟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多少信心啊!”
章婉玉靠在船艙內側,手裡握著一本春秋,似笑非笑的看著李絢。
“所以,本王把你帶上了。”李絢走到章婉玉的對面坐下。
一側的曲瑩立刻給李絢倒了一杯清茶。
李絢一口氣將清茶直接喝盡。
章婉玉將春秋放在案上,上下打量著李絢,說道:“我發現你這人挺矛盾的,看伱的做法,你似乎早就準備好了,要將整個水師直接一網打盡,但你現在,卻又願意以身犯險,你到底怎麼想的?”
“無非是不忍再多見殺戮罷了。”李絢望向窗外,輕聲說道:“自從本王離開神都至今,前後已經有近七千人因本王而亡,若是這隻水師,兩千步卒,兩千水卒,還有五百役卒,也全部死在本王的手中,本王難免會沾上一個萬人屠的名號,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不是好事嗎?”章婉玉突然一聲冷笑,說道:“唐庭歷來以殺人最多為優,你殺的越多,軍功越盛,天下百姓才會越看的起你,收起你那不該有的假惺惺的可憐之心吧,我們的人,不需要。”
“是啊,你們的人不需要。”李絢忍不住搖搖頭,說道:“可憐的袁晁,自以為自己將一切都掌握手中,但他始終就沒有看明白,他從頭到尾也不過是人心的一顆棋子罷了。”
人心,這也是李絢最擔心的東西。
袁晁手上最強大的力量無非就是世俗的各種名利之心。
正是因此,他才能突然暴起,一下子掌握住天陰教整個水軍,然而他真正影響的,不過是天陰教中層罷了,更多的底層民眾,他們對於天陰教,對於天陰神女的信仰猶在。
只不過是暫時的被壓制住罷了,隨時有可能被喚醒。
一旦不能短時間內順利的解除他們兵刃,那麼稍微有所變故,那一切立刻就有全部翻覆的危險。
關鍵在於人心,人心不定,就算是棄械投誠,也有隨時再拿起武器的可能。
“長水校尉朱泚,他真的被袁晁囚禁起來了嗎?”李絢看向了章婉玉。
章婉玉搖搖頭,說道:“朱泚是老一輩的前輩,早年就一直在外,我和他見過不多,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但其人應該有幾分本領,在士卒當中威望不低……但面對袁晁那種陰險小人,能不被他迷惑的人不多。”
“的確如此。”李絢忍不住的有些好笑。
天陰教的人將僅次於大總管的僕射之位都給了袁晁,信重之意溢於言表,然而到最後,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袁晁這個人說背叛就背叛了,無恥的都令人反應不過來。
如今也同樣如此,現在天陰教局面處於劣勢,袁晁立刻就背叛他們投向朝廷,可若是一旦天陰教局面反覆,其人難免會重新權衡利弊,一切有可能就都在轉念之間。
這一切,讓李絢不得不謹慎。
“若是本王手下有大隊軍卒相隨,那麼也就不必擔心會有任何反覆,可惜了,我們人力終究有限。”李絢忍不住的輕嘆一聲。
“那是因為你們局面佔優,自然考慮頗多,現在怕是已經開始組織民眾進行秋種了吧?”章婉玉神色有些黯淡,低頭說道:“你說的不錯,我們有的時候,太過孤注一擲了。”
“砰砰砰!”船艙外,艙門敲響,李竹的聲音響起:“王爺,十里灣到了。”
李絢看了章婉玉一眼,一手抓起桌案上的八面漢劍,長身而起,然後邁步而出。
船艙之外,十幾艘三桅大船停靠在婺江東側的十里灣中。
船艙之中,章婉玉臉上滿是擔憂。
她不是在為李絢擔憂,而是在為那些天陰教徒擔憂。
李絢這個殺神今天看起來雖然有點悲天憫人的模樣,但那不過是他的偽裝罷了。
他的殺心若起,立刻便是屍山血海。
章婉玉實在的不想看到外面的船隊,在轉眼之間,就被人屠殺一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