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大院當中。
李絢站在花園石桌旁,一旁的氣死風燈裡亮著燭火。
石桌中央擺放著一隻茶壺,到處的兩杯熱茶裡,還冒著陣陣熱氣,直接衝上了半空。
李絢的目光遙遙的望著東南邊群星閃爍的天空,眉頭不自禁的皺了起來。
一隻手按在桌面上,五根手指不停的快速敲擊著。
非常有節奏,似乎是在算著什麼。
王勃坐在一側,在地圖上劃線的手停了下來,看到李絢這幅模樣,詫異的問道:“王爺,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我等的計劃需要調整了。”李絢按了按太陽穴,搖搖頭,說道:“發信給王刺史,讓他抓緊時間派人過來,時間晚了,機會就錯過了。”
“機會?”王勃有些不明所以。
他順著李絢的目光看過去,遠處的夜空上,星辰點點,無比明亮。
然而卻沒有任何一絲月光。
“王爺難道還會夜觀天象?”王勃一時感到有些好笑,但隨即,他就想到了李絢的身份。
世人皆知,南昌郡王是藥王韋玄藏的弟子。
然而很多人卻忽略了,藥王韋玄藏是成都青羊觀的嫡傳弟子。
南昌郡王也是青羊觀的嫡傳弟子。
道門弟子,會一兩手夜觀天象之術,也屬正常。
“本王哪會什麼夜觀天象之術。”李絢忍不住的笑了,看著王勃說道:“子安先生也知,本王修行的是水屬性的功法,對這天地之間的水汽變化最是敏感,所以稍微注意了一下。”
“所以,是要下雨了嗎,而且是下大雨?”王勃隱隱間猜到了什麼。
“誰知道呢,這下雨之事,今日生,明日變,做不得數的。”李絢隨便就將話題帶了過去,然後低聲問道:“梅嶺關地形,南高而北低,但山道狹窄,騎兵不易衝殺,可如果就這麼放棄這個優勢,本王又捨不得。”
“可惜梅嶺關附近並沒有足夠大的水湖,不然王爺就又可以施展水淹三千里的故技了。”王勃忍不住的笑了起來。
跟隨李絢這麼長的時間,對於李絢最擅長的手段,王勃早就已經有了足夠的瞭解。
丘貞沐他們這批千牛衛,可不止一次說過李絢在神都龍鱗宮,雲韶院,後來在揚州,不止一次的用過類似的手段。
倒是到了婺州,李絢的這種手段難有施展的機……
等等,下雨,水汽,水淹三千里?
“王爺……”王勃剛想要問什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李竹很快從外面進來,看到李絢,趕緊拱手道:“啟稟王爺,錢家七郎錢燁來訪。”
“嗯。”李絢平靜的點點頭,然後說道:“叫人進來吧。”
“錢燁,他不在州城,跑到這裡來做什麼?”王勃下意識的詢問。
“當然是為了找一條生路。”李絢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生路?”王勃著實驚訝了起來,站起來看向李絢:“是誰要他們死……是王刺史?”
“連先生都能看出來的問題,錢家怎麼會看不出來,如果今天他們不來找本王,本王恐怕真的要懷疑,他們要再行一次刺殺手段了。”李絢長長的出了一聲,然後說道:“好在,他們來了!”
李絢看向王勃,指了指後面的內院,說道:“先生,請到屋內暫避,然後聽聽錢氏會說些什麼。”
“遵令!”王勃趕緊拱手,然後臉上帶著一絲驚訝的轉身進屋。
這種事情,南昌王竟會允許他旁聽。
……
李絢坐在石桌旁,穿著深藍水波紋長袍的錢燁,恭謹的走近,同時拱手道:“錢燁見過郡王千秋。”
李絢溫和的點點頭,問道:“七郎何來啊?”
“回稟王爺,之前找到了兩百隻弩弓已經整理了出來,如今附帶兩萬弩箭,送來支援前線。”錢燁腳步站定,然後對著李絢拱手,恭敬的說道:“家兄讓七郎送來,希望王爺旗開得勝,徹底剿滅敵寇。”
“錢司寇有心了。”李絢淡然的笑笑,說道:“錢氏用心甚誠,本王知道令兄想問什麼,回去告訴令兄,等到戰事停歇,王刺史就應該高升了,讓他不用擔心,不過……”
“王爺請指點。”錢燁趕緊拱手求教。
王方鱗離開婺州的確是件好事,但是高升,那可就不一定了。
“婺州需要穩定,王刺史不會貿然的去做什麼,本王也希望錢氏不要貿然的去做什麼。
之前的那件事情,雖然暫時不會有人追究,可真要出了事,風聲但凡露出一絲半點,錢家就有覆滅之憂……
雖然本朝,王氏受到猜忌,但未來如何,誰也不知道……畢竟五姓七家!”李絢感慨一聲,擺了擺手。
五姓七家,從前秦傳承到現在,上千家的時間,家族興盛不衰,即便是偶有低谷,但也很快過去。
如今太原王氏雖因王皇后原因而不受待見,但這僅僅是本朝,天皇天后都年歲頗大,太子李賢身體康健,頗有賢名,未來……
錢氏也是世家之一,這裡面的風險,他們比誰都更加清楚。
“還請王爺指點。”錢燁再度深深的躬身。
在婺州,錢家並不擔心什麼,即便是王方鱗身為刺史,也最多不過是令錢家難受罷了。
真正令人忌憚的,還是王方鱗背後的太原王氏,還有五姓七家,關係網路,錯綜複雜。
不說別的,只要要對彭王就足夠了解的人,就知道他和王氏的關係。
王方鱗豁盡一切力量,也最多不過讓錢氏重創而已,但如果太原王氏動手,那麼就是花費幾十年的時間,一點點磨,也一定會讓錢氏滅族。
如此,錢氏更加的不能再輕舉妄動。
李絢右手在桌案上,輕輕敲了敲,現在他需要做的,就是讓錢氏安心。
一旦錢氏察覺到了未來沒有希望,再度鋌而走險就不好辦了。
“錢氏地方大族。”李絢說到這裡,稍微停頓,然後又緊跟著說到:“然其族長,卻只有八品司寇之職,太低了,若是能找到機會多提一提,那對錢氏來講,必將是一件好事……若是錢氏在眼前這件事情上盡心盡力,本王或可週旋一二。”
話語說完,李絢自己反而沉吟了起來,似乎是有了想法。
錢燁謹慎的看著李絢,蹙了下眉頭,然後拱手道:“此事還需大兄決斷,但無論如何,多謝王爺關懷,七郎告退。”
“七郎慢走,本王就不送了!”
錢七郎的臉上帶著一絲凝重,然後快步的轉身離開。
就在錢七郎離開之後,李竹重新走了回來,然後對著李絢拱手。
“盯著他,他今夜在煙溪的一舉一動,本王都要知道。”李絢揮了揮手。
李竹微微躬身,然後一聲不發的轉身離開。
這個時候,王勃從裡面走了進來,然後帶著疑惑,看向李絢問道:“王爺,錢氏雖有前科,可為何使君和王爺對錢氏都如此警惕?”
“私兵。”李絢僅僅兩個字道出了他不放心錢氏的根本原因。
李絢側頭看向州城方向,沉聲說道:“沈氏有沈刺史在,顧及沈刺史前途,他們自不會亂來;騰氏是書香門第,歷來在縣學州學和國子監耕耘,不會也沒有能力亂來,羊氏初逢大難,自保還來不及,只有錢氏……”
李絢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忌憚。
錢家不僅有整個婺州最多的私兵,還有兵器鑄造,甚至後面還有一座金礦,沒有什麼是他們不能做的。
真正令李絢和王方鱗忌憚的,只有錢氏私兵。
有錢有兵有財,錢氏已經是實質的婺州第一家。
“本王實在想不通,錢司寇也不算愚笨,為何不走正途?”李絢搖搖頭,輕聲感慨。
錢氏有人有錢有兵,可偏偏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就是不肯在仕途上多多發展。
若是說,錢氏家中有一任刺史,不,哪怕是一任縣令,也不至於總是被逼的走陰私道路,而不是在官場上報復。
一個世家大族,真正能夠立足於世的,除了在本地和世家大族往復勾連以外,最重要的,是擁有向中樞稟奏的權利。
這樣不管是捱了打,還是打了別人,都有足夠的話語權,讓別人閉嘴。
但這兩樣,錢氏都沒有。
他們真正盯著的,只有越王。
錢家不會起兵造反,但他們未必就不會再度刺殺刺史。
真要將他們逼到極限,他們必然會在李絢的背後背刺一刀,將李絢和他手下數百人同時葬送在天陰教手裡。
有過前科的人,總是很難讓人在有信任。
尤其錢喆做事總是喜歡有所保留,但總又喜歡要掌握一切。
“仕途又哪裡是那麼好走的?”王勃感慨一聲,苦笑著說道:“即便是再天資縱橫的人,在仕途一道上,也充滿了坎坷。”
李絢知道王勃說的是他自己,但此刻李絢搖搖頭,說道:“就算是難以有所進益,但在這條道路上努力,總好過在其他道路上肆意亂為的好……錢家家中子弟,若是人人都心在仕途,也就不會有人擔心他們胡亂來了。”
“王爺所言甚是!”王勃這下子終於徹底恍然了過來,稍微一頓,王勃緊跟著問道:“若是錢氏肯聽王爺之言,在眼前之事上,進行幫忙,軍功和仕途上都有所發展,王爺真的會幫他們周旋嗎?”
“當然,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本王都不希望看到王刺史和錢家再出事,尤其在本王在婺州的這段時間,誰都別動才好。”說到這裡,李絢看向王勃,臉色一冷,輕聲說道:“錢家之事,本王不會追究,也會勸說王刺史儘量不要追究,但未必就真的沒有人追究。”
錢氏真正的根本問題,在於他們不用心仕途,不在意戰功,但卻偏偏汲汲營營的想要成為更頂級世家之一。
偏偏,他們的效力的物件是越王。
太宗皇帝第八子,越王李貞。
一個藩王,如何才能讓一個地方世家鼎盛無雙呢?
……
黑暗的夜色之中,三道人影在高峰之上,遙遙的窺伺著下面的山莊。
最左側的人影突然開口:“堂主,要不要現在下去,直接了結了他?”
聲音很熟悉,是何晴兒,之前從婺州逃出來的何晴兒。
在她右側的,自然是章婉玉和葉綰綰。
“本座也想。”章婉玉的聲音中充滿著不甘,但最後還是搖頭說道:“但南昌王大勢已成,以我等三人的力量,恐怕很難除掉他的。”
“那就等,等睦州的兵力南下,也要將其挫骨揚灰。”何晴兒右手僅僅的握住劍柄,嘴唇死死抿住。
她恨不得現在就撲上去,直接取了李絢的性命,但沒有章婉玉的幫助,她很難得逞。
另外一側的葉綰綰倒是對李絢沒有那麼大的恨意,只是皺著眉頭問道:“堂主,睦州的大軍何時能夠南下,以我等現在的兵力,恐怕很難守得住蘭溪和梅嶺關。”
天陰教突襲婺州,除了留下一百黑卒守護梅嶺關以外,其他的人手幾乎已經全部前往睦州。
可最後,只有她們三人,帶著一百傷痕累累的殘兵,敗退回了蘭溪。
這也是蘭溪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徹底易幟的原因,天陰教人手不夠。
“睦州何時動作,這要看聖後是如何安排的了,睦州事關大局軍略,一旦動作,就再難以反悔了,如今我等只有靠自己,才能牢牢守住蘭溪和梅嶺關,起碼要拖到睦州大軍來雲。”
為此,付出一切的代價,都在所不惜。
……
山下的山莊之中,李絢躺於臥榻之上,目光則冷漠的掃了一眼葉綰綰三人的位置。
然後翻身熟睡了下去,半點也沒有掛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