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間的電視在響,遊客的笑聲與播報聲細細碎碎地傳進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緊緊關閉。鬱賁一個人坐著,沉浸在月色中。
他沒有開燈。
面前的電腦閃爍著刺眼的白光,顯示他有一封新郵件,來自施遠。
但鬱賁沒有開啟。
他用叉子攪著泡麵,把麵條送進口中,用力咬斷。
很久以前,關晞的話語迴盪在他耳邊。他還記得她悲哀的聲音。
——我們推進得如此艱難,有誰在乎?
——能緊跟時代的只有少數人。人從生到死,終將成為時間的棄兒。哪怕為了我們自己,我們也必須在乎。
……
李卓秀接受過直播採訪後,君子怡親自扶她到一旁休息,並笑著請記者將採寫稿發給專案公關部稽核。
“張之遙最近在休年假,連休15天。”秘書處其他人告訴君子怡。
君子怡心中驚訝。
張之遙連休15天年假?
一個兢兢業業的貼身助理,十幾年如一日圍繞在老總裁身邊,怎麼會休15天的年假?老總裁又怎麼會批?
……
施遠結束了採訪,大秘書上前,接過他脫下的黑色西裝;副秘書替他開啟車門。
施遠坐進黑色的車裡。
半晌後,他問大秘書:“鬱賁回覆我的郵件了嗎?”
大秘書檢視了一下郵箱,告訴施遠:“這封郵件,鬱總還沒有讀。”
……
潘喬木和關晞並肩站在洶湧的人潮中。
潘喬木說:“你下降到長樂坊的時候,想過有如今這麼一天嗎?”
關晞搖了搖頭。
“做夢都沒想過。”關晞坦率地說,“這種情況,比我料想過最好的樣子,還要更好。”
潘喬木注視著遠處的燈火。
臨時找來的舞獅隊正在賣力演出。
他突然輕笑出聲:“你是最會裝的。看起來胸有成竹,但你也在賭。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那套思路在長樂坊能不能行得通,你只是跑過來,裝作很篤定的樣子,騙我們所有人,包括鬱賁,包括我,拿出資源人脈,跟你一起做這套文化產業的東西。”
關晞精緻的長髮被風捲起。這樣體面而優雅的外貌,又何曾不是商業社會中的偽裝。
她迎著晚風,微微笑起來,面孔上絲毫不見年少時兇狠的樣子:“既然已經成功了,你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潘喬木說:“是,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在乎商業價值。”
來了一些找洗手間的遊客,潘喬木笑眯眯地上前指路,遊客盯著他的臉尖叫起來,潘喬木態度很好地陪著合影。
等潘喬木忙完以後,關晞說:“你是嘴最硬的。你自己意識不到自己的改變嗎?為什麼還固執地認為自己只看商業價值?從手打銅到非遺街,你也付出了很多。你的行為比你的觀念轉變得更快。”
潘喬木拒絕承認:“隨便,你說有就有。”
兩人靠在荔枝灣湧的欄杆旁,聽著水聲,各自陷入沉思。
潘喬木突然說:“我明天請一天年假。這邊的事,拜託你幫我盯一下。”
潘喬木從入職到現在,從未請過整天的年假。
到了他這種級別,根本沒有空閒休整天的假,而且聽潘喬木的意思,他連工作電話都沒時間接。
“你家裡有急事?”關晞問,“主要是我明天也有很重要的事,不一定幫得上你。”
潘喬木很堅決地說:“是。我有事,很重要。你能通融一下嗎?”
關晞攤手:“我的事也很重要。”
兩個人面面相覷。
……
韓方嚎叫起來:“什麼,明天我要接喬木哥和晞姐兩個人的電話?!”
陳家嫻把手裡的泡麵盒整理好,丟進垃圾桶:“什麼意思,明天喬木哥和晞姐都不在?”
韓方嘆氣連連:“明天喬木哥和晞姐齊齊休年假。”
周亦行剛好走進茶水間,一把拉住陳家嫻:“看到最新的時間安排了嗎,明天晚上你和我一起輪班。”
韓方繼續吐槽:“長樂坊火了以後,所有人都要加班,好慘。但最慘的還是我——週週啊!明天白天你有空支援我的工作嗎?”
周亦行拒絕:“不可以哦。我明天休假。”
韓方被世上的休假人創到自閉。
陳家嫻想了想。如果頂頭的兩個領導都不在,周亦行也不在,她也休假一天好了。
雖然她是這場盛大成績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環,但——
她吃了很多苦,走了很多彎路,做出很多妥協,與很多人相遇又再見,才終於迎來了自己認可的,第一個微不足道的成功。
辛苦了。她悄悄對自己說。
然後開啟手機,想給自己一個獎勵。
她在美團上挑挑揀揀,目光落在一個五十塊錢出頭的蛋糕上。
白得僵硬的奶油,豔粉色的醜陋火烈鳥,裝飾著玫紅色的羽毛。看起來不好吃,配色俗氣、喧鬧、喜樂。
但這是她12歲想要的那個蛋糕,也是她這輩子從未得到過的祝福。
陳家嫻給商家發微信:“會送蠟燭嗎?可以定製生日祝福嗎?”
商家說:“生日蛋糕要提前一天才能訂製,現在來不及了喔。蠟燭可以送的。”
陳家嫻有點失望:“沒有嗎?”
商家發來幾張圖片:“你可以看看其他的。”
陳家嫻全網翻了個遍,最後只好退而求其次,挑了另外一款,備註要兩根蠟燭,一根“2”,一根“1”。正準備付款,協同辦公響了。
她的休假申請被潘喬木打回了。
陳家嫻很憤怒地再次申請,並備註:“我真的很需要這個假期,謝謝您的理解!”
潘喬木再次打回:“不批。”
很好。
陳家嫻忿忿退出付款介面。
……
周亦行不在,陳家嫻失去了吃飯搭子和奶茶搭子。她中午潦草地吃了食堂,下午回到專案上整理時序節慶表演方案。
至於生日什麼的——從小到大,只有弟弟的生日才是生日。
女兒是外人。
她給陳家豪慶祝生日,從沒給自己慶祝過生日。
但整整一天,她的手機安靜極了,一個訊息也沒有。她生怕遺漏,特意開啟了爸爸媽媽和陳家豪的微信看了看。
一條訊息都沒有。
陳家嫻說不清心裡的滋味。
電視裡迴圈播放著各路媒體對長樂坊的採訪,歡呼的人群,熱鬧的老街。採訪片段甚至出現了潘喬木陪遊客合照的身影。一切都繁華而快樂。
陳家嫻點了列印,站在印表機邊發呆,然後把溫熱的紙收攏,抱在心口,試圖獲得一些溫度。
抱著方案,她悵然地看向外面的天光,而此時的天光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她的生日就這樣結束了。她出生的日子。一點點冷,平靜又普通。
如果那個小小的女嬰,一早知道,她註定是不被愛的。
註定被退而求其次地選擇。
註定接受不圓滿。不如意。
那麼,她會寧可自己從未出生過。
在這個瞬間,陳家嫻只能從列印紙中汲取溫度,她看著微暗的窗外,和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
她抹了把眼睛,寧可自己從未出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