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許鎖了車,急匆匆追上來,抓住陳家嫻的胳膊:“小嫻,你別這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一家人也有舌頭碰了牙齒的時候!你何必生這麼久的悶氣?心胸開闊些。”
心胸開闊?
陳家嫻說:“你在指責我?”
宋清許說:“我只是希望你與家人和解。”
陳家嫻立刻打掉他的手,聲音很不客氣:“為什麼要和解?”
宋清許還想說什麼,陳家嫻打斷了他。
“我爸媽,寧可騙走我的錢,給我弟買鞋,也不留給我吃飯;我一直給家裡掏錢,就因為掏得不夠多,我爸砸破了我的頭;我離開家以後,全家人不聞不問,卻給我安排了一個相親,就為了收彩禮……我沒辦法和解。”
宋清許無力地說:“你爸媽也不容易,而且,歷史殘存的老思想,很多家庭的女兒都這樣。”
陳家嫻抬起目光:“用剝削來表達關懷?我不接受。”
宋清許啞口無言。
許久,他勸她:“你性子太倔了。只有和解、放下,你才會真的快樂。”
陳家嫻噗嗤笑出來:“你好天真。不和解、不放下,我也可以快樂。別人怎麼看待我,不影響我過自己的生活。我既然決定離開家,就不會再回去。你也不必再勸。”
宋清許急道:“小嫻,你怎麼這麼倔呢?”說著,他去拉陳家嫻的手:“你是女兒,跟爸媽鬧,無論有理沒理,都註定是你被指責。跟我回家,我替你向你爸媽服個軟,你什麼都不用說,好不好?做點面子功夫!人生在世,誰能不做面子功夫?”
“跟你回家?你認識我家?”陳家嫻直接問。
宋清許眼中露出混雜著心虛和窘迫的色彩。
陳家嫻立刻追問:“什麼意思。”
宋清許伸出雙手,握住她的手,深呼吸,然後說:“小嫻,我……我已經見過你的父母,他們很滿意我。”
“事實上,”宋清許臉紅了,“我就是你的相親物件。”
在這樣的時候,陳家嫻很佩服自己,竟然還能保持冷靜。她控制著聲音:“他們問你要多少彩禮?”
宋清許不說,陳家嫻厲聲道:“你說啊!”
宋清許嚇了一跳:“30萬。”
陳家嫻深吸一口氣,保持冷靜:“陳家豪做什麼,需要30萬?!”
宋清許見陳家嫻臉色不對,囁嚅:“你爸媽要給陳家豪買房……有一個合適的買房機會。讓我給出一部分。我答應了。”
陳家嫻氣到極致,反而笑了:“買房?讓你出一部分?用我的彩禮?”
“他畢竟是你弟弟。”宋清許說,“我想著,買房這種大事,你能幫就幫。他以後結婚生孩子,畢竟不能也住在筒子樓裡啊。”
“那我呢。”陳家嫻問。
宋清許說:“你可以住我家。”
陳家嫻仰起頭,笑著伸手抹掉面孔上的眼淚。
荒謬,太荒謬了。
今天是中秋節。她甚至到今天為止,心底還抱有一絲對母愛的僥倖,可她的父母居然把她賣了。
她終於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醒來。
難道賣給一個別人眼中條件優越的大學教師,就不是賣嗎?
她的人生中,突然冒出一個男人,以“愛”的名義,掏了一筆錢,從父母手中把她買下來,她弟弟獲得一套房。
而這個過程,她甚至都不知道。
蜉蝣。陳家嫻想起自己在工作中的感受,對事情的走向的無能為力。她被工作中無能為力的感覺挫敗,為了確認自己還有自主選擇權,決定與宋清許約會。可事實的真相是,她依舊沒有選擇。她連上場談判的資格都沒有,即使與她有關。
相比之下,工作還更公平一些。
沒有選擇的人,還是個人嗎?
她只是想做個人而已!
陳家嫻站定了,猛地揮開他:“宋清許,你是聽不懂話嗎?”
宋清許愣住。
“我不夠大方嗎?”宋清許面上茫然,“我做錯了什麼?是……是30萬少了嗎?”
陳家嫻忍不住說:“這是彩禮的事嗎?”
宋清許說:“我不理解。”
陳家嫻感覺靈魂中的不甘在熊熊燃燒。她直直地看著宋清許,質問道:“我已經說了,離開家,就是我的決定。為什麼,你不尊重我的決定?因為我年紀小,還是因為我是女生?我沒有權力決定什麼,我說了不算,只有你說了算,是吧?宋清許,你何以這樣輕視我?!”
宋清許張了張嘴,白皙清秀的臉龐漲紅,說不出話來。
他只是下意識覺得,她應該聽他的。
可是,憑什麼呢?
為什麼,他天然就認為,自己擁有權力呢?
“你徵求過我的意見嗎?你尊重了我的意見嗎?”陳家嫻哽咽著說,“你真的在乎我怎麼想嗎?還是說,你只是想透過支配我的人生,來滿足自己的控制慾?你覺得這就是愛嗎?”
宋清許慌了,想給陳家嫻擦淚,卻又不敢觸碰:
“不要這樣想我。我以為你會喜歡正常女人的人生,有融洽的親情,溫馨的愛情,以後再生幾個貼心的孩子,住在我溫暖的婚房裡……”
“你有什麼權力,定義女人的‘正常’和‘不正常’?”陳家嫻後退兩步,“宋清許,我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怎麼過,權力屬於我,不屬於你。”
宋清許有些痛苦:“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我不懂……”
陳家嫻打斷他:“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對我的傷害,不會因為道歉而消失。我不原諒你,但也不會指責你。無論好的壞的,我都會自己做出選擇,自己承擔後果。”
宋清許說:“你太倔強了。過剛易折,你會受傷的。”
陳家嫻說:“我會。可這世上每個人都會受傷的。傷痛總會發生,而我——我會好好地活下去,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人,應該如何與傷痕和解?
傷痕只是傷痕,不能阻礙她前行的腳步。
……
陳母站在窗後目睹了一切。她抓緊陳家豪的手,眼淚止不住地流:“我不懂。我的彩禮也是給你舅舅的呀。她有什麼好委屈的?”
……
尋鳳裡的斷碑附近,竟然掉著一把水果刀。
一把刀,本可以用來劈斷無數東西,如今卻失去了一展身手的機會,只能躺在塵埃中。
但這和她有什麼關係。
陳家嫻彎腰拾起水果刀,丟進垃圾桶。
身後有汽車鳴笛聲,她回頭看過去,宋清許擔憂的面孔從車窗中露出。
陳家嫻背過身去。
她發現自己竟然心平氣和。
面對宋清許,她甚至連厭惡和抗拒都沒有。
……
身後車子鳴笛聲響了又響。陳家嫻不耐煩地回過頭,看見的卻不是宋清許。
潘喬木。
他穿著灰色格紋西裝,墨藍色的襯衫領子和外套同樣挺括、一絲不苟。
他抱臂靠在車上,一張面無表情的美人面孔,琥珀色的瞳仁注視著她。
優雅,昂貴,傲慢。
熟悉的抗拒再次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