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委屈巴巴飄了出去。
傅綾羅站在門邊,看向站在銅盆架之前的紀忱江,足下輕踮,遲疑了下沒過去。
她只輕聲道:“王上,我已準備妥當,不知今夜可否安排夫人侍寢?”
紀忱江洗漱完,漫不經心拿起棉巾擦臉,輕笑,“若是不安排,豈不辜負了你弄出的大動靜。”
傅綾羅芙蓉面微紅,剛才看見憤憤的喬安,她就知道,喬安告了狀。
好在,她早跟祝阿孃稟和王上都透過氣。
越是不容易得到的,就越有人想得到。
想讓探子們無法靠近,又相信王上盛寵夫人,必須給他們增加難度。
她目光落在屏風上新準備好的衣衫,心裡糾結得不得了。
按說喬安不在屋裡,她該伺候王上洗漱穿衣。
可想起祝阿孃說過,又是針扎,又是噁心暈厥的,她怕落個刺殺定江王的罪名。
紀忱江在軍中時,自己洗漱穿衣倒不算什麼。
眼下屋裡有人伺候,他沒有自己動手的打算。
紀忱江身高八尺,因習武算不得瘦削,只著了雪白中衣,長身玉立在那兒,定定看著傅綾羅,不說話也帶著深沉壓力。
雖然紀忱江目光不算冷冽,傅綾羅依舊心裡打鼓,硬著頭皮慢慢磨蹭,拿不準主意。
紀忱江被吵醒,心裡本就不算痛快,若非傅綾羅行事合了他的心思,這會兒他保持不住好脾氣。
紀忱江幽暗深邃的眸子掃她一眼,見傅綾羅傻呆呆立在那兒,沉聲道,“我若是你想的那麼弱,旁人也不必費心刺殺,只往我身上扔兩個女娘就行了。”
傅綾羅愣了下,對哦,聽說邊疆有投石車,王上外出也少不了危險,若真受制於女子靠近,早撐不到今日。
她趕緊上前,取了玄色金邊的廣袖深衣,恭敬上前伺候。
靠近紀忱江後,她才發現自己腦袋將將至他胸前。
那高大的身影能將她完全籠罩,壓得傅綾羅呼吸不暢。
她僵硬著手指,屏氣凝神替紀忱江穿衣。
從她靠近四尺內那刻起,紀忱江身上就隱約起了點點刺痛,隨著她靠近,痛感愈發加深。
尤其是等傅綾羅腦袋紮在他腹前束軟封時,兩人近到他能清晰聞到她身上的清淺香氣,悠然清雅,不是花香,也非胭脂,並不令人心煩,卻讓他更疼。
他稍闔了下眸子,壓下不由自主升起的戾氣,怕嚇到這小東西。
時光好似回到了他六歲的那個下午,母妃的姦夫哄騙他至後院,將他綁了扔到刺玫叢裡。
只隔著半片假山,他眼睜睜看二人衣衫翻飛,噁心的話和那些動靜,在很多年裡都是他無法擺脫的噩夢。
紀忱江閉了閉眼,不動聲色吞嚥了一下,壓下伴隨痛感而來的反胃,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麼多年,有祝阿孃幫他,他早已習慣這種程度的難受,除了最親近的人,沒人知道他這個毛病。
傅綾羅整理好蹀躞帶上的佩玉,稍一抬頭,就看到紀忱江喉結的滾動,隨之而來的,是他身上似暴風雪一般的冷厲和壓迫感。
驚得傅綾羅趕緊後退幾步,垂下眸子不敢再看他。
紀忱江懨懨抬起眼皮子,微訝於傅綾羅的敏銳,語氣比上次在書房還溫和,只稍微有點沙啞。
“今日怎這麼早過來?”
傅綾羅小心打量了下慢步至軟塌前的紀忱江,提著心問:“綾羅想請示王上,後宅夫人裡可有您信賴的人?”
紀忱江給自己倒了盞冷茶,慢條斯理捏在手裡,半垂著眸子看她,“傅長御前院這三把火還不夠,後院也要燒一燒?”
傅綾羅垂著眸子輕柔道:“綾羅年紀尚小,伺候的本事皆來自阿孃教導,可紙上得來終覺淺,且需王上信賴的人試上一試,待得其他夫人侍寢時,也能保萬無一失。”
紀忱江哂笑,“萬無一失?病好了沒幾日,看樣子是藥湯子替你壯了膽,你倒是敢說。”
傅綾羅想起前次書房被罵的事情,雪白小臉緋色更重,可心底卻又升起點不合時宜的倔強。
這人嘴巴比祝阿孃還毒。
她抬起頭,水汪汪的眸子看著紀忱江,“王上,阿孃也曾說過我,太過心急不是好事,綾羅會吸取教訓。可綾羅始終覺得,人總會犯錯,只要不犯同樣的錯便可,萬事總是壓著性子籌謀,思之再三,也許會忘了初心。”
她知道自己欠缺不少,她可以學。
可就像是對傅家人一般,忍讓,思慮,換來的無非是她對所謂親人錯誤的期盼。
壓制久了,那些刻骨銘心的疼痛和恨,早晚會變了樣子,結果也會跟著改變。
紀忱江湊到唇邊的茶盞一頓,俊美面容驀地冷冽下來。
忘了初心?不,他永不會忘。
他要那個遠在京都逍遙的女人所擁有的一切,都只能存在於她的噩夢!
他壓著脾氣,冷淡道:“衛明會告訴你,出去吧。”
“諾。”傅綾羅倏地感覺屋裡變冷,心尖一抖,有點後悔自己又沒忍住跟王上抬槓。
她是個倔強性子,小時候被他嚇到,後來總是怕他,就更想證明,自己可以做到不怕,總有點忍不住。
*
等傅綾羅回到偏房時,寧音已經在等著。
“娘子,該打的都打了,劉管事差點跟衛統領打起來,也被壓著賞了板子。”
“衛長史也在場,只道墨麟閣和勤政軒由娘子管束,若再有下次犯上,就換了劉管事的差事。”
寧音面上還有點驚魂未定。
她不是沒見過打板子,但今日,銅甲衛將前院所有下人都叫到墨麟閣前的空坪地,長凳一溜擺開,動靜鬧得極大。
在劉管事鬧起來時,銅甲衛直接拔了刀。
只在後宅見識過尖叫和求饒的寧音,真真開了眼界。
傅綾羅拉著寧音的手安撫,“寧音姐姐別怕,喆阿兄捨不得你受傷。”
寧音煞白的圓臉立刻換了櫻色,朝傅綾羅瞪眼,“衛統領是看在娘子份上照顧我,您再這麼說,我要生氣了!”
傅綾羅抿唇忍笑,衛喆沉默冷厲,看到寧音卻每回都轉不開眼,還總要衝寧音齜牙,也就只有寧音才會自欺欺人。
但想到衛明衛喆二人的身世,傅綾羅看了眼還在羞澀的寧音,心裡嘆了口氣。
家仇未報,此時提風月確實早了些,只盼著是好事多磨。
寧音故作鎮定地抽出手,輕哼道:“衛長史叫我給您帶話,說瑩夫人可侍寢。”
傅綾羅挑眉,瑩夫人竟是王上的人,難不成是銅甲衛暗衛?
*
後宅小佛堂裡,夫人們也不能一直跪著禮佛,總要休息片刻。
在小佛堂左右兩側,都有花架子,底下有石桌石凳。
今日巧了,後廚送過來給夫人們解渴的,是櫻桃奶漿。
瑩夫人和熙夫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面露諷笑。
夫人們早就知道了後廚曾發生的事兒,這些天被拘在小佛堂,大家心底都不痛快,就忍不住往菁夫人和廖夫人心上扎。
“若不是櫻桃奶漿來的太不容易,傅娘子也不會無奈往前頭去吧?”
“噗——劉阿姊說的是,就是有眼皮子淺的,沒嘗過好東西,才喜歡搶人家的。”
菁夫人這些天也不痛快,她不是個好性子,聞言將石桌上的奶漿砸了一地,“你們眼皮子不淺,只知在這裡吹捧,有本事也叫祝阿孃送你們去前頭!”
廖夫人弱弱攔著菁夫人,“阿姊何必枉做了壞人,有那厲害的,只伺候幾日,就歪纏了官職來,只怕以後咱們在王府都沒了下腳的地方,同是苦命人罷了。”
好些夫人若有所思,話糙理不糙,說是去做管婦,卻成了長御,誰知道傅綾羅怎麼伺候的。
她們在這裡吵破了天,也耽誤不了人家媚上。
菁夫人惡狠狠道:“怪只怪咱沒那勾魂模樣,又無伺候人的下作手段,只盼著府裡能早些有個王妃!”
廖夫人咬著唇,眼眶泛紅,輕聲道:“即便有了王妃,天高水遠的,若是……寵妾滅妻,她又是唯一的女官,只怕連王妃下腳的地兒都無。”
這下子,多數夫人們面色都有些不大好了。
傅綾羅含笑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王府規矩森嚴,倒是不勞煩夫人們替王妃操心。”
廖夫人心下一驚,猛地抬頭看過去,就見傅綾羅身著瑪瑙色斜襟褙子和紅綠間片裙,俏立在門前,面容冷靜,滿是女官威嚴。
她驀地垂下眸子,不動聲色往菁夫人身後站了站,沒再說話。
菁夫人眼神恨毒上下打量傅綾羅一番,冷嗤出聲,“我當是誰呢,原是傅長御,聽聞你伺候王上累病了,還有功夫到後院,急著耀武揚威來了嗎?”
傅綾羅淡淡看菁夫人一眼,語氣平靜,“廖夫人說的對,我是王府唯一的女官,來後院自有來後院的道理。”
她不喜歡跟人逗嘴皮子,只對旁側武婢吩咐——
“王上已病癒,小佛堂既不能令夫人們靜心,就不必再來了,去稟報祝阿孃,準備佛經請夫人每日抄錄,送到小佛堂來供奉也就是了。”
她目光平和掃過院子裡的夫人們,“王上最不喜喧譁吵鬧,待得夫人們知道該如何伺候了,請祝阿孃告訴我,我再安排夫人們侍寢。”
所有的夫人呼吸都窒了一瞬。
她們倒忘了,身為女官,不論傅綾羅怎麼伺候王上,她確實有權利安排夫人們侍寢。
大家都在武婢鏗鏘的應聲中沉默下來。
傅綾羅衝瑩夫人笑著福了一禮,“先恭喜瑩夫人了,晚些時候會有女婢來接您去墨麟閣。”
瑩夫人愣了下,面上立刻露出喜色,“好好好,我這就回去準備!”
等傅綾羅出了佛堂,瑩夫人眸底的一分驚訝,在面上變作十分驚喜。
她朝著菁夫人和廖夫人大笑,“承兩位妹妹吉言,倒是不用祝阿孃送我們去前頭,傅長御也可以,哈哈哈……”
眾夫人:“……”
沒過多會兒的功夫,其他夫人們避開該避開的人,相約著離了小佛堂,只留下菁夫人和廖夫人,臉色難看至極。
*
過了二門,寧音還忍不住嘿嘿笑,“娘子是沒看到菁夫人的手,掌心估計都要掐破了。”
“記得叫人盯緊了後院的動靜。”傅綾羅淺笑道。
口舌上的痛快她不在意,猛獸盯住獵物時,也沒哪個是靠吼叫來捕食。
若真是菁夫人害她無法立女戶,那就不只是掐破掌心了。
寧音剛要應下,就聽到身後傳來重重的哼聲。
二人扭頭,是提膳回來的喬安。
傅綾羅淺笑加深,“喬阿兄,我正要找你呢。”
喬安已得知今晚要安排夫人侍寢,想起王上早上那一出區別對待,他抬著下巴,偏開頭。
“我比不得傅長御能幹,找我作甚!”
傅綾羅笑容不變,跟哄孩子一樣柔婉道:“晚上得勞煩喬阿兄令人多燒些熱水,準備著王上和瑩夫人叫水。”
喬安愣了下,扭過頭來瞪大眼,“你,你可別胡來!”
他還以為侍寢沒有王上的事兒,真要用到王上幹活,那就不是叫水了,估計得叫府醫。
傅綾羅笑得比花兒還燦爛,“喬阿兄放心,我絕不會胡來。”
喬安:“……”他咋就那麼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