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綾羅從書房內出來,並未看到喬安,只有銅甲衛和寧音守著。
寧音見娘子玲瓏剔透的鵝蛋臉上,沒甚表情,那狐狸眼兒淡靜如海,心下稍微鬆了口氣。
她過去扶著傅綾羅下臺階,“喬阿兄去為王上提膳了,娘子,咱們現在該做什麼?”
話音剛落,細弱白嫩的胳膊扶到手心,寧音才感覺到傅綾羅渾身的無力,驚了一下。
好在喬安離開,銅甲衛就不必應付了。
傅綾羅放心倚在寧音身上,儘量淡定道:“先在墨麟閣轉轉,我們去找明阿兄,聽他安排差事。”
寧音趕忙點頭,不動聲色用上點力,扶著傅綾羅往外走。
“王上這麼嚇人嗎?”出了垂花門,寧音才小小聲問。
傅綾羅同樣小聲回答:“可止小兒哭,你說嚇不嚇人?”
阿爹阿孃還在時,阿孃性子軟,阿爹寵她沒邊兒,傅綾羅從小就要強。
哪怕是父母都去世,還被叔嬸算計,傅綾羅倔強性子養成,也能咬牙撐住,只偷偷在被窩裡掉眼淚。
被嚇到不敢哭,也只有在定江王面前那一回。
所以她在書房不全是裝的,她確實有點怕王上。
不等寧音感嘆什麼,就聽到了熟悉的輕笑聲。
主僕二人一抬頭,就見衛明笑眯眯在垂花門外,不等她們去找,已在等著了。
見她們看過來,衛明這才開口,“王上可準你留在前頭了?”
傅綾羅趕緊上前,笑道:“還得多謝明阿兄和阿孃,王上才肯給我這個機會。”
衛明莞爾,他心裡清楚,以阿棠的性子,但凡有機會,她絕對能抓住。
“喬安一點指望不上,你來了,我也能輕鬆些,咱們邊走邊說。”衛明同樣笑著側身。
傅綾羅心知,衛明身為長史,府裡府外都得他來忙活,這會兒還特地過來等,是心疼她。
她心中更感激,“若明阿兄實在太忙,吩咐底下人安排我的差事就是了。”
衛明笑著擺手,只道不打緊,“自後院開了以後,祝阿孃坐鎮後院,前院就再無管婦,王上房裡的事又信不過旁人,少不得都是我來張羅,其他人也說不明白。”
因為傅翟沒將那位賜婚的公主帶回來,府裡沒有王妃,給了皇庭和封地空子,送了許多夫人過來。
皇庭的賞賜不可辭,那府裡有一位夫人和十位夫人也沒甚區別,為了讓水更渾一些,乾脆都收下。
只不過後院人多眼雜,也都得盯緊了,能鎮得住這些夫人的,也就只有祝阿孃。
好幾年時間,王上身邊只有衛明和喬安,墨麟閣伺候的規格粗糙了不少。
這會兒日頭已經高了,他們緊著走到墨麟閣的側房,傅綾羅剛想開口仔細問差事,就察覺衛明坐下的動作不大對勁。
衛明自幼跟隨傅翟習武,傅綾羅對他行走坐臥的姿勢算得上熟悉。
仔細想想,剛才衛明擺手時,還有轉身看她說話時,也與平日不大一樣。
寧音這個跟衛喆習過武的眼更尖,她見娘子盯著衛明看,仔細看了下,不禁瞪大眼。
“衛長史,您受了仗刑?”
只有被打了板子,才會從後背到尾巴根都這麼僵硬,因為後背連成一片那塊地兒都疼。
傅綾羅剛坐下就忍不住站起身,粉嫩白皙的小臉立時白了三分,“明阿兄被王上責罰了?”
她很快反應過來,“是因為我?喆阿兄也被罰了?”
她知道自己是一場豪賭。
衛明和衛喆幫她,又何嘗不是一種賭,她原本想說的話再說不出口,清凌凌的眸子止不住泛紅。
傅綾羅不喜依靠別人。
平日裡祝阿孃疼她,她不錯眼的真心孝順著。
衛明兄弟照顧她,他們的生活起居,傅綾羅也都事無鉅細地,從自家鋪子裡挑好的,妥帖照顧他們。
靠著阿爹留下的情分,傅綾羅不會倔強到什麼幫助都不肯要,只講究個有來有往。
可眼下,傅綾羅在書房明確感覺到了王上的怒氣,若衛明衛喆因為她被王上厭棄,這情分她還不起。
衛明無奈瞪了眼縮著脖子的寧音,瞎說什麼大實話呢?
不知道給兄長們留點臉嗎?
見傅綾羅那雙黑白分明的狐狸眼兒水光波動,衛明趕緊解釋,“嗐,你別瞎想,王上是個好主君,其實實話跟他說了,傅家的情形他也知道,應是會替你張目,怪我們沒直說。”
傅綾羅只不信,鼻尖微微泛酸,“是我愚笨,對傅家還存了念想,才害得兩位兄長和阿孃為我籌謀,我……我都不知,該怎麼報答你們……”
衛明從小被摔打,這點仗刑真不算什麼,但傅綾羅的難過讓他腦瓜子開始疼。
師母和師父的死,給阿棠留下了太大的陰影。
她從那時起,變得不愛出門,還特別要強,明明該是掌心捧著的嬌嬌兒,卻生怕給人添一點麻煩。
他咬牙抬起胳膊,彈傅綾羅一個腦瓜崩,“都叫你別胡思亂想,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見傅綾羅捂著腦袋抬頭,衛明收了笑,認真道:“師父教導過我,人總會有自己的小心思,王上要的也並非完人,但身為屬下,最要緊的便是忠心二字,我不會忘。”
“叫你來前頭,是心疼你,也不全是為你,最要緊的,是為了王上。”
“是我和阿孃惦記著王上屋裡的事兒,動了心眼子,王上不喜人算計,才罰了我們,真跟你沒多大關係。”
傅綾羅仔細盯著衛明看。
他從小就是個笑面虎,這會兒不笑了,正氣凜然的眸子裡全是真誠,她這才稍微鬆了口氣。
忠君是應該的,傅綾羅心想,至於算計王上被罰,那她是不會的。
反正在書房,她只是放大了自己對王上的害怕而已,這怎麼叫算計呢,這是坦誠。
既然說起這個話題,衛明就不免多指點傅綾羅幾句。
他問:“你可想好了要在前頭伺候?若你現在反悔,王上定不會為難你。傅家那些昏人,還有立女戶的事,只要我和阿喆以王上的名義出面,他們也翻不了天。”
他以比剛才還認真的態度,盯著傅綾羅道:“若是你在前面伺候,收拾傅家倒是更容易,立女戶一時三刻的你就別想了,知道的事情越多,你就越不能離開。”
衛明不想小師妹受女戶的罪,誇大幾分嚇唬她。
“王上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主君,王上大業安穩之前,你再無離開的機會。”
傅綾羅心裡生出點子微妙,不對,王上其實給了她選擇。
原本她聽王上說,只要犯了錯就要攆她走,心裡還有些緊張。
現在想來,她有種荒謬的猜測,這莫非是王上給她離開的機會?
傅綾羅不會自作多情,以為王上是為著她才如此說,少不得是阿爹留下的情分。
那這位王上喜怒不定,卻真真是個好人?
不知怎的,傅綾羅對定江王那份緣自幼時的畏懼,突然淡了些。
心底緩緩思忖著,並不耽誤她從衛明手中,將墨麟閣的一應雜事都接過來。
最重要的,就是進出內外院和前後院的對牌。
衛明不好拿什麼百花齊放,子息不孤跟傅綾羅商討,只交代傅綾羅——
“要做什麼,祝阿孃會與你說清楚,不明白的你只管問阿孃,這幾日你自己在墨麟閣選個住處搬過來。”
“我記下了。”傅綾羅點頭。
祝阿孃要她看的那些書,還有這管婦的職責,心思通透如她,已差不多猜出要做什麼。
身為管婦要為王上值夜,還要‘伺候’夫人,住後宅肯定不方便。
“我會給你安排人手,若你要離府,帶著武婢出去,不管做什麼都別莽撞,有甚問題,你都來找我和阿喆。”衛明被傅綾羅攆著回去休息,還不忘殷切交代這麼一句。
寧音在一旁幫著整理冊子和賬本,聞言衝傅綾羅擠眉弄眼地提醒,被傅綾羅不動聲色擋住。
等衛明離開,寧音立刻鼓不住了,“娘子,您既然懷疑傅家鬧妖的事情跟後宅有關,為甚不跟衛長史說啊?”
只要請銅甲衛查一下,進出府的下人們行跡到底跟後宅哪位夫人有關,定能把那缺德玩意兒揪出來。
要是她們自己查,哪怕寧音擅長打探訊息,在前院兩眼一抹黑,也費勁著呢。
傅綾羅收好對牌,跟抱著箱子的寧音一起回後院。
路上才跟她解釋,“明阿兄說他們受罰的事情與我沒多大關係,你還真信啊?”
她來前院一事,已令王上不快,敲打了她,還打了衛明衛喆,此刻再支使銅甲衛,實屬蹬鼻子上臉了。
寧音鼓著腮幫子被噎住片刻,才道:“可若是不查出來,即便傅家能消停,王府裡這位在暗處,還是要算計咱們。”
“無妨,她們很快就沒時間算計我們了。”傅綾羅淺淺笑了笑,軟聲安慰寧音。
她笑盈盈的眸底閃爍著幾分冷意,與其從王府這邊查,給王上添麻煩,不如從她的好二叔二嬸那邊,更容易突破。
只要叫他們上天入地都無能,傅家總會有人坐不住。
她讓傅華嬴捎話回去說的是十日,時間已過半,收拾傅家不急,最要緊的是,先在王上身邊站穩腳跟。
寧音有些好奇,臨到祝阿孃屋門前,還在問:“娘子打算怎麼做?”
“新官上任三把火唄。”傅綾羅笑道,由著聽見動靜出來的女婢接過她手裡的托盤。
“你想怎麼燒?”祝阿孃聽到動靜走出來,也禁不住好奇問道。
傅綾羅笑著進屋,衝祝阿孃眨眨眼,歪著腦袋,露出好些時日沒見過的促狹,“先從王上開始燒,阿孃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