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鳳君之德,在於賢,而非取寵於帝。裴飲雪不答,假裝並無此事,耳根卻已然紅透。他立即將鳳君的德行撿起來,跟她說:“諸位大人等久了,妻主去見她們吧。”
他一邊說,一邊卻抬指,在她手上默默寫了個“是”字。
薛玉霄的掌根被他蹭得微癢,連字形痕跡都沒能立刻辨別,但她對此瞭然在心,只讀了兩個筆劃就懂了,心中反而更為情切:“去偏殿等一等我,待辦完了事,我陪你回去仔細問診,讓御醫署的人都過來。”
裴飲雪答:“眾人未必能及七公子。”說罷便隨她一同上臺階,從外廊上暫別,入偏殿休息。
薛玉霄捨不得鬆開他的手,看著他的背影行入偏殿,連殿門上的那個硃紅的檻兒都覺得礙眼。她摸著下巴琢磨了一會兒,心說這宮裡修這麼高的門檻,要是絆倒了誰,身體豈不受傷?不如讓人卸了換去。
這裡的“誰”,特指她家裴郎。
豪門貴族之地,向來門檻都很高,有聚財之說。薛玉霄的思路跟古人不同,並不在意高低,只在意別摔了她夫郎。
裴飲雪離去片刻,連跟隨的侍奴都見不到了,薛玉霄這才回過神,回勤政殿。
她回勤政殿時,眾卿的議論還未能定下,眾人吵得沸沸揚揚,唾沫橫飛。鳳閣官員一半是豪門顯貴,一半是受到重用的才學之士,彼此互不相讓,又因派系、親戚、門楣之別,涇渭分明,即便沒有反對的意見都要尋思出一個來反對,何況如今確實意見分歧。
眾人如此吵鬧,連陛下回來了都沒有發現。通報之聲淹沒在臣僚們專注的辯論中。薛玉霄坐著聽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有人發覺,猛地戳了戳席邊共事:“陛下回來了!”
有一人發覺,眾人很快便跟著發現。忽然間,勤政殿內鴉雀無聲,變得極為幽僻安靜,全都悄悄地抬眼看向陛下。
薛玉霄忽然有一種班主任走到班級後窗探頭觀看,然後整個班級瞬間安靜的詭異感受。
過了小片刻,鳳閣眾人發覺陛下唇邊帶笑,神情溫和,比她出去之前的心情好上不少——士族眾臣頓時精神一震,上前大陳利弊,對白丁百姓之女也能讀書識字這件事深惡痛絕。
薛玉霄只是聽,沒有開口。對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就在此刻,宮侍忽報:“陛下,張葉君張大人依鈞旨監督趙郡均田之令,方才歸來,正在殿外求見。”
薛玉霄立即正襟危坐,把手從御案上拿下來:“請她進來。”
士族官員驀然沉寂下去。在她身後,張葉君風塵僕僕、快步行來。
她傷愈之後再度出京,到地方去監督推行政令。由於趙郡是重新歸入版圖的舊土,當地大族乃是朝中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李氏——薛玉霄擔心自己將此事交給李清愁,會讓她受到偏私的非議,所以交託張葉君去辦。
張大人秉鈞至公。她被重用之前只有一草廬居住,家徒四壁,最貴重的東西是家中的一箱書和屋後萬竿竹,她受到明主重用,提拔至此,作為欽差巡視地方,這段時日下來依舊兩袖清風,家無餘財,可見其身正。
張葉君的腳步逼近,讓士族女郎下意識避開。張葉君身上那股冷颼颼的塵土氣蓋過了士族衣袖上的薰香,她近至薛玉霄面前,撩袍跪下,伏身一拜,道:“不曾辱沒陛下重託,除了登記在側明確屬於大族的土地外,趙郡因戰亂而荒廢遺棄的眾多田陌,我已經按照均田之令分撥給趙郡百姓,令郡守造冊記錄,臣將之收取驗看,深訪民眾,察無違逆之舉。”
她抬起手,身側的侍從俯身叩首,雙手高舉著文冊過頭。宮侍下階接過文書,因為裡面的記錄太過詳實仔細,重了太多,宮侍差點一下沒拿起來。
宮侍穩了穩手,將書冊拿起來呈遞到薛玉霄案上,在她案角上佔了一大塊地方。
薛玉霄掃過去一眼,見厚厚的公文堆疊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厚度,唇角抽動了一下,覺得自己忽然也沒這麼想見張葉君了。
張葉君全然不知明主所想,依舊開口彙報,說完公事,她轉頭掃視了一眼殿內,陡然道:“臣雖遠在趙郡,卻聞陛下有教化於民的至善至明之舉,既有此念,何不施行?”
薛玉霄答:“國力未豐,莫敢擅動。”
張葉君道:“陛下過慮。我朝已收回四郡故土,此皆肥沃豐沛之地,南方諸郡第一季的糧食已經收穫,想來到了七月底,各郡就會將數目報與陛下。再過半年,到了秋末之時,收成便可以計算了。”
薛玉霄順著問:“依卿之見?”
張葉君道:“陛下薄賦輕徭,若秋糧稅收,一郡有兩萬石,則足夠供給軍府征伐討賊。此法便應當立即在京兆施行,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所費不足萬一。”
薛玉霄點了點頭。
張葉君身後的女郎見她如此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薛玉霄,一時慌亂情急,道:“陛下初登基,尚未穩定,身無後嗣,怎能立即推行動盪之法?臣……”
這話算是戳中了薛玉霄的神經。她往日面對這種“根基未穩、身無後嗣”的說法,只是淡淡地垂眼不語,安靜翻閱奏摺,當做清風過耳。
今日卻不一樣,她忽然抬起眼,盯著發言的那位官員看,直把人看得脊背生寒,悚然不已,才慢悠悠地道:“有件喜事未告眾卿。”
對方艱難地嚥了嚥唾沫,聽薛玉霄笑眯眯地道:“鳳君已有龍裔在身,嗯,這就快有孩子了。不急,不急。”
眾人:“……”
這個是重點嗎?陛下!
釵鈿墮處遺香澤(4)
第92章
太始元年八月,中秋已過,難耐的暑氣漸漸消散。
秋來冷風吹入簾內,侍奴立即起身解開繫帶、放下繡簾。
薛玉霄剛散了朝,她命人將未處理的公文放進內室,未曾更衣,先看了一眼裴飲雪的身影,轉頭問還劍:“今日還是吃不下飯嗎?吐了幾回?”
還劍答:“公子害喜嚴重,不思飲食,什麼也吃不下去,把安胎藥也吐出來了,才漱口歇下。”
薛玉霄黛眉微蹙,這張溫柔平靜的臉很少出現這樣束手無策、近似茫然惆悵的神情。她視線停滯在面前的方寸之地,按部就班地在銅盆中洗了手,用布巾擦拭,轉身撩開繡簾走到裴飲雪身側,陪他同坐在榻上。
這是一架寬闊的羅漢榻,四角略矮,三面皆有畫圍。裴飲雪穿著一件素雅清淡的絹衫在其上小睡,用一柄黑紗薄扇蓋在臉上,從朦朧的扇紗之下,透出一點疲倦而懶怠的神色。
薛玉霄的動作不由自主地輕了起來,她抬手隔著薄扇,遲緩地臨摹他的眉目、唇邊。裴飲雪被這細細的癢拂過臉頰,卻因她的氣息令人安心熟悉,雖一貫敏銳善覺,此刻卻沒有醒,只是含糊朦朧地、柔如三春之水一般貼去。
紗扇向一側倒下。他的臉頰貼上薛玉霄的掌心。她低下頭,注視著裴飲雪眼底一片難以休息的淡淡青色,心中頓時收緊,抽回手不再吵他。
她這樣抽手離去,裴飲雪反而驚醒。這就像是大雪天安睡在爐火絨毯之間,火光的暖意籠罩在身,卻在他逐漸沉浸時乍然離去。
裴飲雪略有一絲委屈:“……妻主。”
睡未足,還有氣性,嗓子啞啞的。
他平時聲音清越乾淨,透著一股疏離之氣。如今這嗓音聽起來簡直有些被慣壞了的控訴撒嬌感。
薛玉霄馬上愧疚,心疼道:“你睡,我不碰你。我坐在你身邊看看奏摺。”
裴飲雪豈是這個意思?他默默地盯著薛玉霄將奏摺搬來,從榻上支起一個小案,也不焚香、亦不叫奉茶,就這麼靜靜坐在旁邊看。
侍奴與薛玉霄的御前常侍不同,事關朝政,這些後宮內帷兒郎輩不敢上前,怕有干政之嫌,恐遭訓斥。一時間竟無一人上來磨墨,薛玉霄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自行挽袖拿起寶墨。
一隻手比她先一步扶住墨錠。
裴飲雪睏意未消地從榻上起來,衣衫不整,長髮以玉簪攏了一半,其餘髮絲懶倦地沿著他的身形垂落下來。這樣的姿態實在與身為鳳君的“賢德恭肅”有違——但他將那些矜持端正的姿態拋擲在後,在薛玉霄面前,不必只作賢德人。
裴郎素雅的袖擺沾上硯臺邊緣的一點深青。
薛玉霄看了一眼他的袖子,緩緩收回手:“可有胃口吃飯?”
裴飲雪搖頭。
薛玉霄又問:“再歇會兒吧,我看你沒有睡夠。”
裴飲雪還是搖頭。
他將墨錠研墨出潤潤的新墨,輕推硯臺。薛玉霄便了然對方心中所想,無可奈何地提筆蘸墨,讓毫尖吸納汁水。
時值秋日,各郡的糧食收成、交稅數目呈遞上來,正是忙的時候。京中正鬥促織王、打撈螃蟹,到處都是宴會。
在薛玉霄批閱公文時,裴飲雪手中研墨之聲漸漸消止,他抬手抵著下頷,寂靜無聲地凝望著妻主專注的眉目。她的墨眉、眼睫,隨著書頁的翻動而遊移微顫,髮鬢上有皇帝規制的龍鳳金釵輕響,流蘇搖動,釵飾翩然,如秋葉欲墜。
她身上透著沉濃馥郁的薰香。
東齊對女子的釵飾裝扮也很有研究,與兒郎們不同,貴族女郎妝點金釵玉飾,是為了彰顯尊貴身份和雄厚實力。所以金釵、流蘇、華勝等物,做得精巧至極,光華璨璨,昭示著她們身上的煊赫權威。
裴飲雪盯著她發上流蘇看了半晌。
他的姿態並不嚴整,霜色的細絹衣衫垂落在薛玉霄懷中,看著看著,遲鈍的睏意又襲來。不多時,薛玉霄正抽下一本文書奏摺,肩頭忽然一沉,裴飲雪慢慢地靠在了她身上。
“好郎君。”她低聲道,“睡一會兒吧。”
裴飲雪的手遊動過去,慢吞吞的,如一條快要冬眠的小蛇:“不可挪走,我要盤著你睡了。”
薛玉霄思緒一滯:“……盤……什麼?”
筆尖墨汁險些弄髒文書。
她挪開手,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文字。卻一時間連這些文字組成了什麼都沒有悟透。
裴飲雪滑下去,倒進她懷裡。他就這麼伏在桌案與她的一截空隙當中,枕在妻主的腿上。這張清冷俊美的臉襯著她裙襬上燦金色的雙龍,青絲滑落在她的下裙上。
薛玉霄的手懸在半空很久,見他趴在自己的懷裡睡,還一下子就睡著了,莫名感覺自己就像是路過被小貓咪賴上——撲到她懷裡抓住衣服不走了。
……但這感覺……倒讓人挺開心雀躍的。
薛玉霄摸了摸心口,按捺一下自己的高興雀躍之情,唇邊帶笑地繼續批閱下去。
時間飛梭,眨眼間天已日暮。在宮門落鎖之前,忽而一位御前常侍從外進來,先是向太極宮侍奴問詢:“陛下可在?”,侍奴答:“回大人,與鳳君在內。”
御前常侍是有官銜的女子,聞言不敢入內,當即撩袍跪在簾外,稟道:“陛下。西曹掾王婕王大人、鳳閣戶部度支使崔大人請見陛下。”
戶部度支使崔繁,正是博陵崔氏主母,亦是崔氏的嫡長一脈,現任家主。她也是蘭臺侍御史崔徵月的長姐,崔明珠和崔錦章的生母。自王丞相辭世後,由王婕、崔繁等人共挑大樑,讓戶部度支之務平穩如常。
薛玉霄沒有抬頭,開口問:“是要緊事嗎?”
常侍答:“兩位大人來報各地農稅清點後的賬目,以及屯糧太原之事。”
薛玉霄這才放下筆:“大事,請兩位進來。”
常侍猶豫未動:“後宮伴駕,臣子唯恐冒犯,不如……”
裴郎難得安枕,薛玉霄不想把他叫醒,只道:“無妨。進來時讓她們輕一些,不必請安,坐過來小聲說話。”
常侍愣了一瞬,領命而去。
片刻後,王婕與崔繁入內。兩人顯然得到了常侍的叮囑,雖然滿頭霧水,卻還依言謹慎輕聲行走。進入簾內拱手躬身。
薛玉霄事先免禮,兩人便沒有開口,抬首時忽然見到薛玉霄膝上枕著一個長髮微亂的男子。此郎君極年輕清瘦,如寒梅棲於枝頭,緊緊地依靠、環抱著她,臉頰埋在陛下那一側,因此不曾得見。
兩位老臣心中大驚,雖然年過四十,也就比薛司空年輕幾歲,依舊馬上抽回視線,唯恐不恭。她們腦子裡滴溜溜地一陣亂轉,都到要冒煙了也沒想出是誰——鳳君千歲?當今鳳君以賢德著稱啊!
賢君怎會有如此縱性之舉?陛下居然也寵溺至此。
兩人不敢確信,嚇得險些忘了正事,還是薛玉霄招手,抵唇示意安靜些,坐到近處。
這行為有些逾越了規矩,但薛玉霄求賢若渴,對待臣工向來待之以誠,也從不輕易動怒,王婕便沒有過多遲疑,坐近過來,目不斜視道:“陛下。”
崔繁見她如此,也隨之靠近。
“丞相去後,西曹掾見老了啊。”薛玉霄輕嘆道。
王婕聞言微怔,拱手一禮,垂眼忍去傷悲之意,感念道:“陛下掛懷姐姐,惦記著珩兒,臣心中大安。家姐臨終前便怕我不能勸住各位族老,受困於宗族,無法將家中孩子照顧妥當……幸有陛下在。”
何止有薛玉霄在,王郎雖已拜入道觀出家,近有薛司空看顧、上有當今皇帝為義姐,雖是郎君,卻順暢地接過了母親家業。
王郎體弱不能久勞,竟能堅強起來,知人善用。薛司空送去幾個謀士掾屬幫他,也頗有成效。
薛玉霄輕輕頷首,問她:“兩位面呈朝政,不知是喜是憂?”
話音剛落,崔繁臉上便露出笑意。王婕也掃去惆悵,面有喜色,答:“陛下大喜。前有檢籍土斷,今有均田利民,加以水利灌溉、選育良種、以及促改農具等……”
她說著喜事,聲音就忍不住高了些。薛玉霄立即抬手止住,皺眉對她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