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飲雪沒有反應。
薛玉霄:“……大下雨天,睡得還挺快。”
她乾脆也不胡思亂想,慢慢放鬆下來,掖了掖被角,閉上眼。
長夜漫漫,雨聲亂如麻。
在薛玉霄呼吸均勻地睡著後,裴飲雪又動作很輕地朝著她挪過去一點兒。兩人之間最後的安全距離也沒有了,他的手虛虛地環住她的腰,而薛玉霄的手也無意間抵在他的腰腹處,一層布料相隔,手背貼著觸感微微粗糲的守身砂。
他像是一條依偎著溫暖的蛇,欲蓋彌彰地環繞著她。裴飲雪喉結滾動,跟她接觸的每一寸肌膚都不可言說地燒灼起來,兩人的長髮在枕畔交融,青絲纏繞。
薛玉霄的呼吸很輕,睡覺也沒有什麼聲音,整個人靜謐至極。但哪怕如此,她的存在感還是過於強烈了,與其說是裴飲雪不敢動,不如說是挨著她的每一刻,都讓人感覺到一種膽怯與嚮往交織的複雜情感。
明明想要被這輪明月照在身上,而她真的貼近時,他卻又慌張得無法入眠。
裴飲雪聽到雨聲漸弱,聽到雨停,聽到打更人的鑼聲響起,直到後半夜時,才終於昏昏睡去,做了一個過於荒誕的夢。
……
次日一早,薛玉霄沒用裴郎叫,自己就精神充沛地醒來。
這一醒來——好傢伙。她的手放在裴飲雪的後腰上,把人抱在懷裡,腿壓著他的小腿,之前留的空隙不翼而飛。
薛玉霄表情一滯,心說我也不夢遊啊?平日裡睡覺閉上眼在哪兒、睜開眼也在哪兒,怎麼今天還湊過去耍流氓了。
她悄咪咪地挪開手,收回腿,讓自己看上去正人淑女一點兒,然後輕輕起身,剛要下床,裡衣的衣襬就被一隻手拽住了。
薛玉霄回頭一看,見到裴飲雪拉著她,一雙清潤如冰的眼睛看過來。
薛玉霄道:“……你再睡會兒?”
裴飲雪搖頭,爬起來給她更衣。兩人起的時候正好,只需一點兒動靜,外面等候的侍奴便上前送來熱水。
裴飲雪披著衣服,長髮鬆散地垂落,這樣還未梳洗的模樣讓他顯得更為柔和,甚至有一種賢良溫潤的錯覺。他的手整理著薛玉霄的衣領,給她戴上珠玉項鍊、耳鐺,在錯身時低聲問道:“秋收宴之後應有一日休沐,怎麼還起這樣早?”
薛玉霄道:“軍府的事務還沒理清,我去坐坐。”
“好。”裴飲雪道,“家中的事煩亂冗雜,修葺園子的工匠甚多。你一不在,有些人就在小院裡吃酒賭錢,我說話他們不聽,怕這樣下去會門戶不嚴。”
薛玉霄還真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她能感覺到裴飲雪在為她打理後方,兩人在同一個屋簷下,是具有同樣利益目標的合作伙伴,於是立即道:“自立門戶難免事情多,我把韋青雲那一隊人留給你,誰不聽話你就按照規矩處置,如果有無法決策的,讓人捆了綁在柴房裡,等我回來。……要是實在下不去手,不願意跟別人費心計較,就去太平園接二哥來小住幾天,幫你調教他們。”
裴飲雪點頭。
所謂掌管內帷、主持中饋,必須要有當家主母的支援,沒有當家人開口,下面的人就很容易不服,哪怕是正君也可能受到冒犯,何況裴飲雪是側室。
薛玉霄這話一出,無論裴飲雪是捆了人綁著等候發落、還是按照規矩先打了再說,就都是師出有名的了。
她換好衣服,跟裴郎一同用過早飯,備馬車至軍府。
京兆的“軍府”是一個統稱,實際上共有十六個衛府,每個衛府共有一千餘兵卒,這接近兩萬人代表京兆以及周邊地區的防衛力量,拱衛著皇室的威嚴。
當然,東齊並不只是這點兵力。除了十六衛府之外,蕭妙蕭將軍麾下還有一支部隊,名為“西軍”,共三萬人,目前駐防於西寧州的西平郡,與那邊接壤的匈奴相對峙;桓成鳳桓將軍麾下也有一支部隊,名為“桓氏軍”,號稱有四萬,實則僅有兩萬餘人,常年在福州平亂、清剿水匪。
再其餘的,就是各州郡的地方駐軍,以及一些散兵遊勇,也有一些因為沒有領袖在朝中、發不出軍餉,所以整個建制都瀕臨崩潰的部隊,這些被統稱為“匪軍”,這些部隊幾乎跟土匪沒什麼區別了,落草為寇,佔山為王,靠收過路錢謀生。
薛玉霄踏入衛府,便聽見有人在討論寧州近來的匪患頻發。
“這道摺子陛下已經看過了。”蕭平雨拿起奏章,在手中拍了拍,“但陛下至今沒有徵調部隊去平亂。寧州的地方軍府已經有名無實,百姓們受盡劫掠之苦,那邊盛產的菩薩蠻男奴被京中牙婆販賣到花舫之上,數目不少,兩地相隔千里,猶有如此,可見那邊亂成了什麼樣子。”
桓二道:“那些男奴一過來就炒出高價,連陛下的宮中都被獻進去一批。不過,牙婆販賣也是官中的牙婆,買賣男奴本分正當,你拿這個佐證,讓陛下如何回覆?”
“官中的牙婆?”蕭平雨皺眉道,“劫掠販賣者,處絞刑!這是大齊律。我就不信賣過來的人都是本分正當的,裡面肯定有劫掠人口的罪行。”
衛府中人數不少,蕭平雨、桓二、李芙蓉、李清愁……以及段妍段鳳將,和其他不甚面熟的幾個鳳將,或站或坐,都在堂內。
薛玉霄進來後沒有說話,是段妍先看到了她,起身行禮,眾人便一齊起身拱手。
“薛都尉。”
薛玉霄沒想到休沐日還有這麼多人,還禮:“諸位自便。”
她自行走到書架邊,整理前幾日沒看完的軍府糧餉度支。
秋收宴後,幾人已經相熟,也不拘束,便繼續議論。
“劫掠人口肯定會有。”李芙蓉雖然跟李清愁不對付,但兩人礙於親戚關係,還是坐在了一起,“正當的男奴買賣限制了最低的價目,寧州既然匪患作亂,就免不了沒有糧食、賣兒鬻女,近日不光是京兆,連周圍幾個州郡的奴隸人口都大大增長了,這要是都正規合法,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東齊對奴隸的劃分很簡單,賣身的女奴多是做工、種地、僱傭來做粗活,比佃農稍低一等,因為女性吃苦耐勞,可以工作的時間更久。而賣身的男奴就歸屬於“樂伎倌人”一流,不僅要做活兒,連身體也是屬於自家主人的,主人相當於封建大家長的位置,可以隨便把男奴配給人、或是收作通房。
像在場計程車族女郎,家中奴僕也有數百,自然對奴隸產業比較瞭解。
她的話頗有道理,就算與她不睦,李清愁也以正事為要,繼續分析道:“現下當務之急是讓陛下批覆我們剿匪平亂的摺子,蕭將軍的第二道奏摺還壓在鳳閣,不知何故。”
“連我們都知道寧州亂得不成樣子,可寧州牧和幾個太守卻上書說並無此事。”蕭平雨有些惱怒,“什麼緣故,這就是緣故,她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根本不顧百姓死活,說不定連劫掠人口也分給她一筆錢財!”
“要是我們抓住了現行。讓牙婆承認這些人是被人劫掠而來,以低價購得,那就可以再次上書,請陛下出兵了。”李清愁道。
“出兵之事勞民傷財,戶部不願意,陛下也不願意。”桓二道,“但要是再袖手旁觀下去,寧州恐怕淪喪於匪賊之手。”
“去哪兒能抓住呢?”李清愁思考片刻,“牙行那裡肯定做了周密的防範,以我們的身份去牙行買奴僕,也太醒目了。”
這種事都是家中主君派人去做,很難出現金尊玉貴的少主娘子們去親自挑選人的。
“倒是有一個地方,我們能進,還可以打探訊息。”李芙蓉忽然道,“柳河花舫。”
這四個字一出現,堂內驟然一寂。
蕭平雨面露難色:“我昨日才跟我家小郎君保證,再也不去煙花柳巷。”
桓二喝茶遮掩:“別看我,我正議親呢。”
李清愁道:“我是旁支庶族,哪有那麼多錢去尋歡作樂?恐怕引人生疑。”
段妍也立即附和:“末將也沒錢。”
眾人一齊看向了李芙蓉。
李芙蓉面色頓變,視線陰惻惻地環繞一週,冷道:“你們臨陣脫逃——”她磨了磨後槽牙,扭頭看向薛玉霄,指著她道,“讓都尉大人跟我一起去,她以前常去,更加合適!”
薛玉霄正翻看軍餉賬目,用手掐算核對,被點名後才抬頭,微微一愣。
且恁偎紅倚翠(2)
第37章
沒想到兩個從見面就不對付的人,居然要一起前往煙花柳巷、到紙醉金迷的歡愉之地尋找劫掠人口的罪狀。
兩人更換了衣服,起碼不能穿著公服前往這種場所。恰好休沐,許多身居閒散官位計程車族女郎前來娛樂,進出往來,有不少熟人。
在衛府的馬車上,李芙蓉掀開簾子向外看了半晌,躊躇著沒有下車。她前任正君蕭安離世不久,出於緬懷,她至今沒有提續娶之事,即便蕭將軍有意將自己的侄子許給她做續絃,李芙蓉都沒有立即答應。
齊朝沒有妻為夫守喪的禮節,即便是尋常人家死了夫郎,也是很快就開始商議續娶之事,不然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總要過下去。
她穿了一襲淡金色的窄袖交領襦裙,環佩叮噹,衣著華貴,這架馬車已經停在渡情橋河畔很久了,花舫上的迎客侍者早就眼尖發現,打發幾個奴僕撐篙迎接,隨時準備將貴族娘子們送到花舫上。
“這種地方,你是行家啊。”李芙蓉不冷不熱地道,“還煩請都尉大人打頭陣,下官跟在您身後就是了。”
這差事是突然落到薛玉霄頭上的,她抬頭時,連李清愁也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無奈之下,薛都尉只好為大義獻身。其實這地方她也有點想見識,不是為了男色,只是滿足好奇心而已。
薛玉霄道:“我已許久不曾過來,早就金盆洗手、改邪歸正,你非要拉我下水,芙蓉娘真是事事都惦記著我啊——”
她邊說邊下車。
“誰惦記你了。”李芙蓉在她身後跟上,低聲諷刺,“都尉大人一會兒別沉迷其中,忘了正事。”
薛玉霄道:“什麼場面我沒見過。”
煙花之地再開放,能開放得過現代嗎?薛玉霄不以為意。
花舫奴僕立即上前行禮,迎著兩人進入小舟,撐篙擺渡,只需短短几分鐘,柳河上張燈結綵、香氣滿溢水中的兩層花舫便越來越近,顯得格外龐大壯觀。
除了最大的這艘之後,四周還有七八個掛著紅色絲綢的船,秋風吹蕩,連船下的河水都滿是脂粉、手帕、與飄零而去的落花。
薛玉霄踏上花舫。
一箇中年男人立即迎了上來,恭敬地向兩位娘子行禮,道:“恕老奴眼拙,兩位有些眼生……”
“連薛三娘子你都不認得?”路過計程車族女郎隨手拍了拍龜奴的肩膀,嬉笑道,“這位是秋收宴奪得馬球頭魁的三娘子啊!明月主人你總知道吧,《求芳記》的唱段不是昨日才在樓裡唱過嗎?”
男人面露震驚之色,連連道:“三娘子請進。”又忙問,“這位是……”
李芙蓉心煩得很,冷冷道:“是你家祖宗,滾。”
她雖未動怒,一句話卻把男人嚇得面如土色。薛玉霄抬手扯了她一把,瞥過去一個眼神,解釋道:“芙蓉娘心情不好,你們多擔待吧。”
“豈敢豈敢。”中年男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不敢靠近李芙蓉,便招呼一個清俊少年來,讓他挨著薛玉霄,給兩位貴客引路。
少年僅有十五六歲,模樣生嫩,他看出薛玉霄脾氣更好,便大著膽子拉住她的手,指腹在薛玉霄的掌心輕輕摩挲,表面上卻還怯生生的,看起來大聲罵一句就嚇壞了:“大人,船上的男奴今晨才歇下,如今還沒全醒呢,您是來看他們跳舞的嗎?”
薛玉霄一進船內,迎面被香氣嗆了一口。
為了效仿和討好貴族,裡面燃著許多薰香,但香料不夠上乘,反而迎合不了鉅富豪奢之家。譬如聞慣了名貴香片的薛玉霄,就被這味道燻得額頭微痛。
“弟弟,”薛玉霄捏著他的手,攏著少年的手指,語調溫和地問他,“你們這兒有一種綠眼睛的男奴,說是很會跳舞,是我朋友告訴我的,他們如今可閒著,能不能叫下來讓我看看?”
少年似乎沒怎麼見過這麼和氣的恩客,神情微怔,反而好似被薛玉霄迷倒了八分,臉頰微紅道,“薛姐姐稍等,我上樓去問,那些男奴才來不久,官話說得不好,怕冒犯了貴客……姐姐有什麼話只管跟我說,我告訴他們。”
薛玉霄點頭。
他回頭又看了她一眼,將兩位娘子帶到一個便於觀賞的雅間,便調頭出去叫人了。
“裝模作樣。”李芙蓉道。
“放鬆一點嘛,”薛玉霄嘆道,“你這樣一臉苦大仇深、恨不得把這裡的人全都剝皮吃到肚子裡的表情,哪個小郎君敢侍奉你,你能從他們口中問出什麼?”
李芙蓉於是扯出一個笑,她不笑還好,一笑殺氣更重了。
薛玉霄沉默一瞬,扶額道:“我應該把崔明珠叫來……”
話音未落,竹簾外的走廊上響起一陣鈴聲。
這種鈴聲她在別處也聽到過,那時在宮中被謝不疑抓進小屋子裡時,四殿下的身上也會響起這樣在肌膚上摩挲震動的金鈴——如今再度聽到,居然是在一群供人褻玩的男奴這裡。
鈴聲交錯,幾個深目高鼻,眼眸深綠的男子站在簾外。他們赤著足,腳踝上戴著鎖鏈,跪下向兩人行禮。
這些菩薩蠻身上掛滿鈴鐺,交錯的紅線勒進肌肉線條裡,因為會跳舞,他們的身段格外地健康寬闊,全都沒有穿上衣,露著本該掩藏在布料裡的胸膛和腰腹,肌理幾乎將細細的紅線擠得深陷下去,只露出一點微妙的豔色。
李芙蓉面色微僵,她瞥了薛玉霄一眼,見她也呆了一下,心中一下子平衡了許多。
薛玉霄收回視線,突然不知道該看哪兒好了,她道:“你們進來吧。”
幾人便撥開珠簾,小心翼翼地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