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幾人很是激動:“娘子請說,我們公子往哪兒去了?”
薛玉霄看著他道:“是不是一個穿道袍的小郎君?往東邊去了。”
“多謝三娘子。”幾人行色匆匆地離開。
少年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不待他開口,就感覺面前的這位娘子忽然低下身來,蹲在他對面,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審視著他,打量了好幾眼,忽然開口:“崔錦章?”
他渾身一僵:“……你怎麼……”
“我認識你姐。”薛玉霄道,“怎麼,被抓來相親?”
崔錦章面露警惕,他眼眸烏黑,像是一隻對人類還比較有距離感的小動物:“你認識我姐?我不信,你叫什麼名字?”
薛玉霄笑了笑,說:“你姐最近很喜歡胸大的男人,常去柳河看菩薩蠻男奴赤膊跳舞。”
崔錦章:“……”
好吧,他信了。
七郎不忍再聽姐姐的風流事,於是點點頭,從這個藏身的夾縫裡往外擠。薛玉霄退開地方讓他起身,少年剛剛站起來,外面便傳來李清愁的聲音。
“嬋娟,我們回到宴席上吧,咦……這侍奴怎麼在外面等著,你——”
她敲了敲門。
薛玉霄道:“你先回去吧,我馬上就好。”
李清愁不疑有他,但也不想孤身回去:“無妨,我等等你。”
薛玉霄看了看崔七郎,又看了看門外的身影,悄聲道:“我得走了,你一會兒悄悄溜出去,從這裡直走岔口右拐,拐兩個迴廊,再順著……”
天霞園太大,聽著就是要迷路的樣子。崔錦章抓住她的衣袖,跟著她壓低聲音,用剛才侍從們的方式稱呼她:“三娘子,你能不能帶我去找我姐?爹爹表面說帶我來玩,卻總是看管我。我不想跟爹爹去和其他士族主君聊天,但我一個人會找不到路。我悄悄跟在你身後,不會太麻煩你的。”
薛玉霄道:“但我要更衣,這恐怕不太好吧。”
崔錦章背過身去,毫不拘謹,腳步一點點挪開距離,邊挪邊道:“三娘子請吧。我往年在外周遊看診,四處行醫,熟知女子的身軀如何,你不必在意我,我也不會看你的。”
薛玉霄已經習慣兒郎們的矜持和退避了,這麼一來,她反而愣了愣,隨後繼續更衣,隔著這麼幾步的距離,在衣物的窸窣摩擦聲中,崔錦章又道:“觀娘子的身形和氣色,身體十分健康,只有一點稍稍不妥,娘子前一陣子應該有血不捨魂、魂神不應的症狀,應該曾患有離魂症,要養肝活血、生髮順調,保養身體……”
薛玉霄換了一身潔淨薰香的外衣,繫腰帶,隨口道:“你來晚了,三魂七魄都跑了。”
崔錦章話語一頓,猛地轉身:“不可能,你看上去……並無還魂之……”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薛玉霄的長髮還未重新簪起,墨髮蜿蜒地附在修長脖頸上,衣襟還未整理,露出隱約鎖骨,正垂眸繫腰帶,身體比崔錦章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的身體都要挺拔筆直、神完氣足。
這樣的……怎麼可能是還魂嘛。
崔錦章在各州行醫,見過太多貧苦求生、面黃肌瘦的貧民百姓,也見過為了追求仕宦風氣而服散生病之人,還見過許多胸中只有一股粗莽血氣、四處掠奪的官兵或土匪……她這樣健康,而又朝氣蓬勃,居然讓崔錦章這雙只能看到疾病的眼睛,看出一些富有生命力的美好。
他匆匆迴避,怕自己的目光對薛玉霄不尊重,獨自用手捋好道袍上的褶皺。
薛玉霄穿戴整齊,帶崔七郎出門,門扉一開,便見到李清愁的背影。李清愁聽聲音回過頭來,見到她身後冒出一個身著道袍,形容俊俏的小郎君,話語一噎:“她們在你屋裡……準備這個?”
薛玉霄道:“說什麼呢,這是我朋友的弟弟,崔氏七公子。”
李清愁道:“崔七公子……小神醫?!”
薛玉霄問:“你知道?”
“江湖中無人不知啊。”李清愁拱手道,“只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難覓蹤影。我入京前聽聞你的蹤跡在寧州,還以為小神醫不會回京兆。對了嬋娟,崔小道長曾經發下宏願,願獻終身為蒼生救苦,直至天下無災無疾、藥架生塵。”
崔錦章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涉足江湖之人,便還了一個道禮,左手包住右手,掐子午訣:“為家中長輩七十大壽而還京,娘子過譽了。我六歲拜師學醫,隨老師離家雲遊,至今十一載,但天下戰事頻發,匪患甚重……想要無災無疾,實在遙遙無期。像匡扶天下、收復故土之事,仍是諸位軍府娘子們肩膀上的責任……不知家姐可有入軍府的機會?”
崔七郎目光明亮,好像很是期待。
李清愁:“這個……嬋娟你說呢?”
薛玉霄:“……好問題,真是問住我了。”
辛苦梅花候海棠(5)
第35章
薛玉霄帶七郎回到宴席。
兩人方才取得大勝,正受矚目。崔錦章本想悄無聲息地去找姐姐,沒想到一出來便被許多目光掃過一遍。
崔七郎一身道袍,眼瞳烏黑,眉目清俊,如同清水芙蓉、纖塵不染,但這並非不諳世事——恰恰相反,他身上有一種經歷世事看遍苦難,雖經打擊永天真的氣質,十分豁達開朗。
他隨兩人走到崔明珠身邊,心中總算鬆了口氣。崔明珠則是格外詫異:“七郎?你沒跟著爹爹去?你們怎麼一起來了?”
薛玉霄解釋:“在園中偶然相遇,他迷路了。”
李清愁看她一眼,心道,在園中?在你房中偶遇還差不多。
崔明珠並不懷疑,將七弟接到身邊。旁邊陪侍的男子恭敬地挽袖倒茶。
送回七郎,兩人便一同前往場內。路過一樓外廊時,李清愁正跟她說著話,話語未竟,薛玉霄忽然腳步向旁側走了幾步,隔著外廊的欄杆,從袖中掏出一物,扔給裴飲雪。
外廊和坐席不過兩米,她扔得很準,裴飲雪抬手接住,是一枚上好的黃金書籤。
“這是馬球得勝的獎勵,用金子打的。”薛玉霄對他道,“射箭的彩頭你要不要——清愁,射箭第一給什麼獎勵?”
見她回頭現問,李清愁嘴角一抽,這是眾人爭搶的榮耀之物,其黃金所制,本來就價格不菲,你不貼身收著,直接就扔給了裴飲雪?
她嘆了口氣,道:“射術頭名,天霞園會送十匹細絹。”
絹價甚貴,十匹絹跟這枚黃金書籤的價值相仿。薛玉霄回頭以眼神詢問他。
裴飲雪摩挲著指間冰涼的書籤紋路,唇角微揚,對著她搖了搖頭,道:“不必,秋衣已制,還是早點還席休息得好。”
薛玉霄點頭,跟他身邊的王公子、四殿下各自頷首致意,隨後與李清愁進入場中。
這番互動並沒有避人耳目,王珩和謝不疑都在旁邊不遠,自然對兩人交談毫無遺漏,不待王珩開口,謝不疑便唯恐天下不亂,伸手戳了戳王公子的手臂:“女人的心就如秋風掃落葉,一陣風飄過,誰也不知道還剩下什麼,王珩,除了禮節以外,她可有看你第二眼?”
王珩神情不動,唇上的紅痣不知何時被自己咬得微腫。他道:“與你何干。”
謝不疑又道:“不過她向袁氏討要綠綺琴,說不定就是打著送丞相的幌子送給你。這麼說倒也不算無情了。”
王珩的表情還是沒什麼變化,他轉過頭看了一眼謝不疑,道:“玉霄姐姐所做之事,你何必這麼關心。”
謝不疑嗤笑一聲:“我關心她?我只是想看看像你這樣盛名滿陪都計程車族公子,冰清玉潔、世家典範,究竟能不能得償所願,實話說,她薛玉霄的正君,有資格的不過就在你我之間,其餘都算高攀——”
他說到這裡,目光瞟了一眼裴飲雪。但裴飲雪垂眸望著那枚黃金書籤,並無反應。
“哦,還有一個不算高攀。”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指了指方才崔錦章的方向,“薛、崔兩家交好多年,當年你們琅琊王氏跟薛家決裂後,便不算世交了。要是念在交情上,崔小公子也有些可能,但薛司空會讓一個拋頭露面、四處行醫的人成為薛氏的少主君嗎?”
王珩聲音漸冷:“玉霄姐姐好心領崔家七郎過來,只是照顧友人的親弟,你不要妄自揣測。”
謝不疑笑道:“你是這麼說服自己的?”
兩人相見不久,但樑子可沒少結。謝不疑在宮中就時常聽到王珩之名,好奇中還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敵意。王珩也看不慣他這幅口無遮攔、輕佻不羈的模樣,甚至還不如裴飲雪順眼。
“還劍,斟茶。”裴飲雪道,“爭辯得口乾舌燥,不如先喝口水。”
王珩飲茶不語,決定不理會謝不疑,免得落入他的言辭圈套當中。
謝不疑只喝酒,不喝茶,他將茶杯晾在旁邊,忽然湊過來,很好奇地問:“擊球勝者的獎勵是宮廷少府準備的,我並未見過,我看看是什麼樣的?”
裴飲雪看著他的眼睛,疏冷寡淡的眼眸忽然浮出一點促狹笑意,他淡然道:“不給。”
謝不疑:“……”
裴飲雪道:“怎麼,殿下沒有自己的妻主嗎?”
王珩聞言,喝茶都被嗆了一口,眉頭緊皺,掩面輕咳。
“我尚未婚配,當然……”謝不疑說到一半,體會出他的炫耀和暗諷,幡然醒悟。他氣得起身拂袖欲離,但視線餘光又瞥見薛玉霄挽弓搭箭,於是稍作忍耐,坐了下來,聲音略微壓低,“……你倒是恃寵而驕。難道她會終身不娶正君?旁支庶出,想要扶正,恐怕難如登天吧。”
裴飲雪處變不驚,很是平靜:“登天之路雖難,有就夠了。”
此刻,謝不疑才真正地審視他一番,逐漸緘默不語了。
場上,薛玉霄的靶子上已經扎滿羽箭。她不想太過耗費精力爭搶,早起的後遺症逐漸發作,薛玉霄懶洋洋地射了幾箭,既沒有百發百中,也並未脫靶,可以說是中規中矩。
射箭是個人比試,並不組隊。這一項自然是李清愁更強,她拔得頭籌後,過來看了看薛玉霄的靶子,欣慰道:“沒有脫靶已經很好了。”
薛玉霄雖然放水如洩洪,但見到李清愁百發百中的標靶時,還是感嘆道:“不愧是你啊……”就算她盡全力,應該也差一點點,仍舊只得第二。
李清愁兩項得勝,眾人對她刮目相看,正值春風得意。她才下了場,就被許多香囊拋擲進懷中,年輕郎君們大著膽子,伏向欄杆,爭搶李娘子身上所繫的穗子。
她頗有江湖習氣,並不拘束,直接將腰帶上懸掛的穗子和帶鉤扔給兒郎們,還被摸了好幾把腰。
“京兆郎君膽子也太大了。”李清愁跟上薛玉霄,笑著對比道,“我在趙郡時,男子連跟女人說話都不敢,還要用斗笠遮著面頰。”
“京兆富足,風氣開放。”薛玉霄慢吞吞地打了個哈欠,“沒別的事了吧,我真的犯困了。”
“再就是年輕一輩彼此相看,吟詩作對了。你若是喜歡,一會兒開席宴飲,可以坐到流水邊,自然有郎君找你討論歌賦……”
“大可不必。”薛玉霄瞥了她一眼,“別讓人再摸了,再摸你連衣服都脫給他們了。”
李清愁罕見地臉頰一紅:“盛情難卻……對了,我總是看見你家裴郎與王公子、四殿下在一處聊天,他們是密友不成?還是有什麼交情?”
男子內帷之中,也常常有親密友伴,並不稀奇。
薛玉霄也很納悶:“我怎麼沒聽說過他們相識。”
說著,兩人轉入廊內,走進廳中。
已到開席的時間,天霞園眾侍者往來,更換杯碟酒器,打理坐席,又呈上菜品酒水。而王珩和謝不疑已經離開,兩人在正式場合,必須前往陪同丞相身側,謝不疑是代皇帝而來的,他要展現得十分敬重王秀,才能維護好皇室與士族之間的體面。
薛玉霄帶裴飲雪就坐,李清愁在旁邊跟另一個小郎君低聲說著話。左邊本來是軍府的桓二,但桓二要去跟相好的公子吟詩弄月,便空出來一塊。
不多時,崔明珠湊了過來。
“你說司空大人怎麼不催你啊。”她剛被爹爹傳話批評了一通,“我聲名狼藉,議不上親。我七弟一心行醫,行蹤不定。爹爹在樓上跟其他主君相談,方才還派人將我說了一通,非說我帶壞他,讓我跟你學學——三娘,你不是也沒迎娶正君嗎?我跟你學什麼呀。”
他說到“迎娶正君”四個字時,裴飲雪持著的手微微一頓,很快又恢復如初,面不改色地用公筷給薛玉霄佈菜。
薛玉霄極挑食,但她的挑食其實歸咎於一種懶惰。譬如帶皮帶殼的,如果有人剝,她就不挑了,此刻正對著飯菜意興闌珊:“七郎出眾,不必在意外面的風言風語,執著本心就行了,你麼……應該找個十足潑辣的妒夫,才能管得住你。”
崔明珠不以為意,坐在她身側的崔錦章則專心吃飯,他洗過手,認真地挑魚刺、挑骨頭,吃飯又快又香,眼都不眨地吃下去一碗飯,好像今天來參加秋收宴,就是單純地祝賀糧食豐收、大吃一頓的。
薛玉霄被他吃飯的樣子打動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心說他是怎麼挑魚刺這麼快的,我怎麼做不到,他們學醫的都有這種把生物看成解剖圖的本事嗎?中醫也行?
裴飲雪輕咳一聲,將挑完刺的魚肉放進她碗裡,低聲道:“你是要吃飯還是要吃他?”
薛玉霄反應過來,愣了一下:“什麼……”
正是諸多女郎們表明心意的時刻,兩人談話間,已有久聞神醫之名的女郎走了過來,在另一邊貼向崔錦章,被崔明珠瞪了一眼也不管。
“錦章弟弟。”那人開口道,“方才我在樓上與崔家主君喝茶,本想見一見你……但你一直不露面,如今見到,果然清姿秀潤,十分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