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西廂。
鶯兒左手毛筆右手剪刀,小心翼翼的修去一根岔毛,又對準光亮處旋了幾圈,見沒什麼疏漏的地方,這才將那紫檀狼毫掛回了筆架上。
看看桌上已經收拾齊整的文房四寶,她滿意的伸展著纖腰,回頭卻見香菱正捧著塊抹布發呆。
那巴掌大的小臉上陰晴難定,直似開了雜貨鋪一般。
這丫頭方才到底瞧見什麼了?
鶯兒心下好奇,正打算旁敲側擊幾句,就聽外面突然嘈雜起來。
她挑簾子探頭看了一眼,忙招呼香菱道:“快別在那兒發痴了,太太回來了,我去知會姑娘一聲。”
香菱卻是又過了片刻之後,才茫然的抬起了頭來。
不過看到薛寶釵從裡間出來,又在鶯兒的服侍下,開始披掛外套、斗篷,她也忙打起精神上前幫襯。
等給薛寶釵收拾齊整了,她二人也胡亂裹了件棉斗篷,這才匆匆趕奔堂屋。
等到了堂屋,一進門那熱浪就蒸的人渾身燥熱,兩人又忙幫寶釵卸去剛剛披掛上的衣物。
等寶釵重新輕裝上陣,繞過門前的大屏風,進到色彩明豔的廳中時,那薛姨媽也剛脫去一身累贅,只縛著件夏天都不敢穿出門的黑絲綴珠長裙,正滿臉熨帖的倚在羅漢床上。
見女兒打從外面進來,她便笑道:“還是咱們屋裡暖和,在你姨媽那邊兒待的久些,我這腳心都發涼了,也虧她能生受得,竟還特意停了地龍。”
“姨母慣在北地,自是早就習慣了。”
因那羅漢床背靠著暖氣片,寶釵望而生畏,卻不敢湊得太近,於是命鶯兒搬了繡敦來,斜對著母親坐在下首。
然後才又笑著勸道:“倒是母親,雖則這暖氣稱了您的意,卻也千萬記得保重自己,一是常補水,免得躁氣傷身;二是出入時,必要把身子裹緊些——我瞧這天道,怕是要下雪呢。”
“知道了、知道了。”
薛姨媽笑著應了,將那嬌養的身子恣意的彎折了,把兩隻裹在素綾裡的肉足,緊貼在溫熱的靠背上,十根趾頭俏皮的來回摩挲著。
她端詳了一下女兒的臉色,笑道:“當初大夫都說你是熱毒之症,可如今有了這暖氣,那病竟再未再犯過,說來倒也真是奇了。”
“母親有所不知。”
寶釵搖頭道:“這熱毒之症怕的是乾燥,卻不是悶熱,現今我常命人在暖氣旁放一盆清水,由著那熱霧蒸騰,自然不用擔心屋內太過乾燥。”
“既有這法子,怎麼在南邊不見你用?”
“南邊本就不似北方乾燥,再說沒這暖氣時常烘烤,屋裡若多了水霧,反而會溼冷的緊,倒沒法住人了。”
“原來如此。”
薛姨媽點了點頭,因就笑道:“便只這一樁好處,往後你也該在京城裡尋個好人家……”
“媽媽!”
薛寶釵急忙攔住她的話頭,嬌嗔著岔開了話題:“女兒如今還小呢——對了,您今兒跟姨母聊了些什麼,怎這麼晚才回來?”
“這不是周瑞回來了麼。”
薛姨媽邊說邊在頸間輕撫,指頭擦過絲裙領子,無意間就撩出片片白膩:“你姨母派他去那院裡瞧了瞧,回來也是極力推崇這樁買賣呢。”
說著,她抿嘴一笑:“不想當日隨口救下一條性命,倒能有這樣的緣法——阿彌陀佛,果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她唸到佛號時,頓時又肅穆了幾分。
不過隨即,薛姨媽卻又忍不住感嘆道:“只可惜我當年出嫁時,徐氏剛剛定下了親事,若往後錯開一兩年,說不得他夫婦就陪嫁到咱家……”
“母親。”
薛寶釵再次截住她的話頭,笑著勸道:“您不是常說凡事不可強求麼?”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再說了,那來順若在咱家,怕也未必就是什麼好事。”
“為何?”
“從逼死那鄧好時一事來看,他有些鋒芒太過了,哥哥怕是未必駕馭的來——況且自來只有僕依主,哪有主人靠著僕人過日子,卻又能長久的道理?”
“這倒也是。”
薛姨媽頷首稱是,轉而卻又替來順擔憂起來,躊躇道:“那孩子畢竟和我有些緣法,不如我尋個機會勸勸他,往後莫再這般行事。”
“勸一勸倒也不是不成。”
見她又起了慈悲心腸,寶釵忙道:“可咱們畢竟是寄人籬下,卻不好多管這府上的閒事。”
頓了頓,又寬慰薛姨媽道:“再說了,他自有姨母和鳳姐姐照應著,原也用不著咱們替他操心。”
薛姨媽一想也是,自己這點兒算計,又怎麼及得上姐姐和外甥女?
不過她還是暗暗記住了此事,想著等什麼時候再見了徐氏又或者那來順,就隨口提點他們兩句。
這母女二人在廳內閒話。
鶯兒卻是不錯眼的盯著香菱,生怕她鬧出什麼笑話來。
因為就這麼會兒的功夫,香菱臉上又漲的通紅如血,身子更是搖搖欲墜的,竟是連腿都軟了!
卻原來香菱之前匆匆一瞥,只認出了體貌特徵明顯的司棋,卻並未確定來順的身份。
此時聽太太姑娘三番五次提起他來,這才漸漸對上了號。
而她也大致想明白,那二人為何會湊成一對兒了。
司棋的表弟潘又安蒙冤潛逃,多虧來順仗義執言,才恢復了清白名譽。
司棋姐姐必是有感於來順的正直無私,這才與他在……
不對!
就算是兩情相悅,也終究是太出格了!
甚至即便是成親之後,那等事情也……
想著之前看到的場景,香菱臉上愈發火辣。
她自小被人販子拐去,養到十三歲時,又被薛蟠和另外一個姓馮的公子同時相中。
後來薛蟠仗勢打死了那馮公子,將她強買了回來,原本是想著立刻收入房中的。
可因為惹出了人命官司,讓薛姨媽及時得了訊息,才暫把香菱養在了寶釵身邊。
故此香菱如今尚且未通人事,這驟然見到那乾柴烈火青天白日的勾當,自是受了莫大的衝擊。
她正拼命壓抑著,腦海中浮現的畫面,忽聽外面又是一陣嘈雜嬉鬧。
緊接著有小丫鬟進來稟報,說是外面開始下雪了。
下雪了?
香菱聞言就是一怔,暗想著那寒冬臘月又下起了雪,他們那般……
難道就不怕受風著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