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處理家務的小廳因是倒座,那屋簷下實比別處還陰冷些。
故此自打進了臘月,等候召見的婆子丫鬟們,個頂個都是抄手縮脖,恨不能把自己攢成一團取暖。
可今兒卻例外。
楊氏匆匆趕到院中,就見那兩側廊下仿似鵝圈一般,所有人都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往裡窺探。
明明十個裡有九個,連毛見不著一根兒,偏那臉上精彩紛呈的,倒像是個頂個都瞧見了好戲連臺。
楊氏亦是如此。
看著廊下那些白脖子,她一面腦補出了倒座小廳裡的‘歷史性會面’,一面也禁不住湊到了廊下,學著旁人那般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
等混入僕婦群裡,就有遮遮掩掩的議論聲傳入耳中:
“她多半是擔心,二奶奶會抬舉來旺家的,頂了她領班的差事,所以才會拉下臉來認二奶奶當乾孃的。”
“何止,我聽說她那姑娘的事兒,也是……的手筆,所以她才急著跑來服軟呢!”
“二奶奶當真好手段!”
“那來旺家的這回,豈不是白白被當了槍使?”
“白白?要能給我個管家娘子做,我倒樂得天天給人做槍呢!”
“嘻嘻,你倒是想呢,可惜下面沒那行貨。”
“難道你就有不成?”
因廊下多是些已婚的婦人,沒說幾句正經的,就歪到了下三路。
楊氏正覺有些失望,忽聽有人驚呼道:“快看,是來家父子!”
她急忙轉頭望去,果見來順父子匆匆而來。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逆光而行,來順臉上裹了些細膩柔彩,落在楊氏眼中倒比平日多了三分俊朗。
正瞧著,又聽身旁婦人議論道:“那就是來順吧?聽說他不知怎麼討了老太太歡心,竟得了一塊象牙腰牌……”
“你這都什麼年間的老黃曆了?他那是給府裡進獻了一條財路,所以才得了老太太和二奶奶的賞識!”
“可不!我聽說薛家、王家都摻了一腳呢!你們說這買賣能小的了麼?”
“年紀輕輕就有這本事,還一點不貪心的交到了府裡,怪道他看不慣那鄧好時呢!”
聽到這裡,楊氏心下又如翻江倒海一般,她一直以為來順是依仗父母權勢,這才得了二奶奶青睞,那曾想他暗地裡竟做出這等大事!
方才還只是覺得略微順眼,此時再看來順,卻又換了一番觀感。
甚至於來順為了司棋,出首告發鄧好時的行為,在她心裡的評價,也從色膽包天,變成了衝冠一怒為紅顏。
意思雖相差彷彿,格調卻是天壤之別!
這時又聽有人議論道:
“聽說來旺家的,前些日子還張羅著要給兒子說門親事呢,也不知哪家姑娘有這福氣。”
“可惜就是生的粗魯了些,若再能斯文白皙幾分,那就真是良配了。”
後面這句品評,顯然順應了榮國府普遍審美觀,當下就又有幾個年輕媳婦兒,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這個說來順眼神兇惡。
那個嫌他鼻子略大。
又有挑他臉型太過方正的。
當然,也有人對這些言語嗤之以鼻:“你們當是宮裡選秀呢?男人麼,有本事肯顧家就好,弄個花裡棒槌中看不中用的,有什麼好的?”
如果放在以前,楊氏多半也會隨大流,對璉二爺、寶二爺、潘又安那樣的白麵小生青睞有加。
可現在麼……
她卻覺著最後這話甚是有理!
似潘又安那樣的,就算生的再斯文白皙,又怎稱得上是良配?
反是這來順,雖生的粗豪兇惡了些,卻肯為了自己女人出頭的,這才稱得上是有擔當的好漢子。
不知不覺間,她對來順的定位,又從小色鬼升格到了好漢子。
恰在此時,有人戲謔道:“嫂子,你莫非已經用過了,不然怎知中不中用?”
廊下頓時一通鬨笑。
楊氏也掩著嘴漲紅了臉,暗道司棋養了幾日才緩過來,想來應是……
一面想些有的沒的,一面又偷眼去瞧那來順,不想來順也正因廊下的鬨笑,投來了探究的目光。
四目交匯,來順實則並未瞧見楊氏。
但楊氏卻恍似被燙到了眼睛,急忙縮排了人群裡,捂著噗通亂跳的胸口,連兩條腿都軟綿綿的合不攏了。
心道這都躲不過他的賊眼睛,莫非是前世定下的孽緣?
原本還想著‘嬸嬸侄女,怎能雌伏一處’,現如今卻琢磨著,司棋生的豐壯,自己長得窈窕,倒正應了環肥燕瘦之說。
…………
且不提楊氏如何逐漸迪化。
卻說榮禧堂東南的小小花廳裡,賴大與鄧好時也正在熱議,劉氏認王熙鳳為母一事的影響。
鄧好時的衣冠還算整潔,可髮髻散亂瞳孔充血,顯然正處在無比的焦躁與慌亂之中。
“大總管!”
就聽他咬牙切齒的道:“二奶奶得了林之孝夫婦投靠,日後誰還能鉗制的住她?這當口,您可千萬不能再忍氣吞聲下去了!”
賴大面上依舊淡然,可心下也後悔不迭。
那林之孝夫婦在府裡有個綽號叫‘天聾地啞’,慣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性子。
誰曾想因為女兒落到三等丫鬟,竟就這麼沒皮沒臉的認了王熙鳳做乾孃!
若早知如此……
“大總管!”
鄧好時見他半天沒有回應,忍不住又催促道:“這都騎到咱們臉上了,您要再不……”
“你待怎得?”
賴大截住了鄧好時的話茬,沒好氣道:“我早讓你把那窟窿填上,你偏陽奉陰違又買來上萬斤劣貨,結果被大老爺拿了個正著!”
鄧好時臉上閃過些尷尬,不過馬上又叫屈道:“大總管,我、我這不是想著年前,再找補找補嗎?誰想到潘又安都跑了,那來順還敢打著他的名頭,來捋您的虎鬚!”
“我的虎鬚?”
賴大斜了鄧好時一眼,冷笑道:“他可半句都沒提過我。”
“大總管,您可不能……”
“放心吧。”
賴大再次截住鄧好時的話頭,正色道:“若是二奶奶親自來查,這事兒絕無轉圜的餘地,但查案的既然是大老爺,我自然能保你性命無憂。”
鄧好時聽了這話,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模樣。
沉默半晌,他原本佝僂的脊樑,悄默聲的挺直了些,原本只敢落在賴大腿上的目光,也漸漸挪到了賴大臉上。
四目相對,他一字一句的道:“大總管,單只是性命無憂可不夠!”
感受到他目光中前所未見的狠戾,賴大不由得瞳孔一縮,但馬上又恢復了正常,淡然問道:“那你想如何?”
鄧好時毫不遲疑的道:“您必須得幫我保住這管家的位置!”
他特地強調了‘必須’二字,又陰著臉冷笑道:“否則我這些年,可不是白給您當牛做馬的!”
好個狗才!
聽他這赤裸裸的威脅,賴大翻騰出一肚子狠辣,面上卻只是略有些為難的樣子。
斟酌半晌,才道:“大老爺你也是知道的,真想保住你的位置,怕是要花不少銀子。”
鄧好時斷然道:“只要大老爺再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就算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什麼要求?”
“嚴懲那血口噴人的來順,最好連他爹來旺也一起趕出府去!”
鄧好時說著,又放軟了語氣笑道:“大總管,我也是為了您著想,才希望能借大老爺之手,斷去二奶奶一臂!”
賴大和他對視半晌,忽的展顏一笑,起身拍著他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說說吧,你能湊多少兩銀子,什麼時候能湊齊?”
“現銀約莫有七百兩,把好出手的田產賣掉,應該能湊個兩千兩,再就是城西有棟宅子,少說也值一千兩……”
“足夠了!”
賴大斷然道:“也不用發賣,直接把地契房契拿來,就說市價五千兩!”
“那我這就去取來?”
“我先去幫你打個前站,等你回來直接去大老爺那兒就是!”
“好嘞!”
鄧好時提起衣角,轉身飛也似的回了家。
他先是翻箱倒櫃的,找出幾錠銀子兩根金條,以及一張三百兩的銀票,然後又挖出了埋在牆角的地契房契。
把這些用粗布裡三層外三層的裹上,仔細的揣進懷中,他這才興沖沖的折回了府裡。
尋至東跨院外書房前,鄧好時影影綽綽見裡面站著賴大、賈赦二人,且他們臉上笑的春風拂面一般,心下就愈發的有了底。
正要讓守門的小廝進去通稟,兩下里卻忽然跳出幾個彪形大漢,各持棍棒對著他劈頭蓋臉的亂打亂砸。
鄧好時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打的頭破血流、骨斷筋折。
再看書房裡面,賈赦、賴大笑的愈發開懷,他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當下狂吼道:“賴大,你特孃的不得好死,我就算是做鬼……”
還不等他把話喊完,一根碗口粗細的棒子兜頭砸下,只一擊便將鄧好時打倒在地。
再補上兩下,就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那持棒的兇僕這才收手,蹲下來自鄧好時身上搜出那粗布包裹,恭恭敬敬的送進了外書房裡。
不多時,就聽裡面有人吩咐道:“數目對上了,給他個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