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無情,缺乏共鳴,不死不滅。
我不總是一直這樣。
打我記事起,這片星淵就如同一鍋女巫的魔藥。
沸騰、混沌、在真空中滾動著並不真切的惡臭
那時候,既沒有天地,也沒有生靈。
龍翼的陰影尚未到來,泰坦的利刃不曾鋒銳,魔眼的計謀仍在胎中萌動。
那是一個沒有悲歡離合,沒有人間冷暖,既不虛無,也不完整的世界。
我的到來沒有任何理由,我沒有選擇地來到了這片天地。
沒有常識,沒有認識,沒有失去,沒有得到。
記不清自己那時候的自己是什麼樣子,也不在乎那一切環繞自己的女巫魔鍋意味著什麼。
不知美醜,不分明暗。
我們甚至分不清楚,與自己一同存在的東西是不是同胞。
我沒有名字,我沒有一切,我沒有我。
後人也只是叫我‘質向’,那就這麼叫吧。
若干年後,當人們認為我等高高在上,神秘莫測,與天同壽,認為我們是比神靈更高遠的存在。
而我很清楚,虛假的永恆之後,是一無所有。
在我漫長的歲月中,能夠稱得上是‘有意義’的時間,只佔不到萬千百億分之一。
若塵埃之磅礴,舉孤生不分濁清。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神靈的利刃劃過星空,六位瓷肌玉骨的存在從混沌中降生。
那一刻起,女巫的魔鍋就被打翻了。
鍋底很快就被倒了乾淨,宇宙變得陰暗無比,那時一切都是黑暗的。
「星淵危在旦夕,我不出徵誰出征!」
六道利刃高高舉起,閃耀的劍尖綻放出世界上第一顆恆星。
沸騰的藥劑乾冷下來,接著在相當長一段歲月裡,它們變成了一顆顆繁星。
當她們義無反顧地選擇為了這片新生的宇宙存續下去時,我並不理解她們的意義。
‘為什麼要戰鬥呢?呆呆地活著不好嗎?’
當我眨了眨眼,昔日的英雄就已經墮落腐朽,抵抗外敵的戰爭成了權力的紛爭。
‘為什麼要爭奪權力呢?反正還會被別人奪走。’
當我稍微思考出什麼答桉時,眾神的殿堂已經隕落,她們化作了萬千星辰,在銀河中繼續閃耀著。
‘為什麼要變成星星呢?她們可以靜靜待著呀?’
世界一點點地變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就連我開始也被它改變。
‘我不是脫離這片星空,孤獨存在著的。’
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已經在宇宙中開始了我的流浪。
幾百億年?記不太清楚,星淵不會影響我,我需要很久才能意識到‘我’是‘我’。
我注視著太陽因為衰老而毀滅,起初我並不明白它的力量是怎麼失去的,我注視著太陽,看著一個個恆星毀滅,發著屬於我的呆,即便是凡物的兒童也會覺得那是一種無聊的體驗。
我對宇宙是充滿好奇的。
女巫的魔藥被打翻後,宇宙一下子變得涇渭分明,它們有了各種稱謂,破滅者和諸神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
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偉大的舉動,就如同水下開始萌芽的生命,帶來火焰的一道雷擊。
即便是我,也直到很久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有意義的轉折點。
可意義是什麼?
在我遊蕩的年代裡,‘意義’還不是有‘意義’的,文明才剛剛起步,它們甚至沒有一點自我的意識,即便是我,也很難回憶起生命和文明起初做了什麼。
我想,它們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即便是文明發展到很高的程度,它們大多也逃不出毀滅的命運。
‘意義’?
我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意義’是不存在的,生命就是一個迴圈而已。
它們太渺小。
我展開身形,全須全尾的姿態,什麼都不做,就能將他們幾輩人的基業悉數摧毀。
它們太短暫。
我曾站在海邊,海邊泛著舢板,漁夫號稱要打獵一頭白鯨。
那時思考著接下來去哪裡,那時有一個凡物被我的容貌所吸引,他衣著華麗,在我耳邊誦讀著十四行詩並唱著情歌。
當我打定主意,回頭準備搭話時,世界已經陷入了一片冰封。
他的文明似乎是覆滅在了一場核戰爭中。
對我來說,這只是短暫的出神而已。
它們太短視。
曾有一位勇士自信滿滿地聲稱,他建立了永世的王朝,最壞的敵人已經被打倒。
我便注視著他死後,王國崩塌,子孫爭權奪利,軍閥混戰,蒼生塗炭,揭竿而起。
然後伴隨著新政權上臺,一名西裝革履的紳士聲稱,他們建立了最自由和開明的國度,舊秩序蕩然無存了。
我便看著他們從高潔的賢者,一個個墮落成斂財無度的財閥,勤懇的人民變得懶惰,知識分子成為了熘須拍馬的弄臣。
於是一切從頭開始。
一次又一次,一個又一個。
每當我覺得歷史已經註定的時候,總會有不知死活的傢伙站出來。
“開什麼玩笑!歷史從未改變?”
他們喊著:
“如果歷史一直是原地踏步,那太陽就不會落下,黑暗就不會到來!”
不論種族,不論文明。
我告訴過各種人:歷史只不過是一個迴圈,不論你們怎麼做,都只是像車輪一樣滾動迴圈。
“迴圈?滾動就是在向前!”
對於我的遠見,他們總是嗤之以鼻。
“如果歷史從不變化,如果一切鬥爭都是沒有意義的,那麼天不該是黑的,那麼無數悲劇就不會上演。”
書一腔熱血,投身戎馬,然後成為這宏大敘事中的一道無足輕重的墨痕。
從那時候起,我突然意識到,‘意義’是‘無意義’的。
他們一生太短,無法寫出史詩。
——所以他們著書立傳,將薪火傳遞。
他們一生太弱,無法改變程序。
——所以他們言傳身教,把技術更迭。
他們一生太倉促,來不及做完世界上每一件事情。
——所以他們發揮自己的天賦,把這一點專精到極致,在社會分工下,每個人做好自己的角色。
在無意義的虛無迴圈中,卻有無數的人前赴後繼,為了一個比虛無更加縹緲的理想,或者一個目標,一出革命,一場戰爭,傾盡一切。
他們傻嗎?不見得,許多人有著極高的學術成就。
他們弱小嗎?不見得,其中許多人在戰場上揮斥方遒。
那他們短視嗎?不見得,他們很多人謀劃已久,
我詢問了他們:
‘你是否知道,自己只是這時代洪流中微弱的一顆塵埃?你們不會被歷史所銘記,就算是歷史,也會在宇宙中漸漸失真。’
封建時代,起義的奴隸迷茫地說道:
“我不知道,但我想活,作為一個自由人而活著。”
古典時代,披掛鎧甲的騎士搖搖頭,說道:
“也許是這樣,但為了榮譽和信仰,我必須前進。”
工業時代,扛著鋼槍的市民呵呵一笑:
“除了這枷鎖,我們本就一無所有了,何必在乎忘記呢?”
宇宙時代,套上厚重宇航服的軍人信心滿滿,堅定地說道:
“不需要歷史認識我,不必歲月銘記我,山會記得我,海會記得我,從我之後,人人都是我。”
時間滾滾向前,迴圈從未打破。
我不知道,到底停滯不前的是渺小的凡物,還是永恆不朽的我。
凡物的生命太短,最大的遺憾是無法書寫宏大的理想。
我的生命太長,卻從未擁有過他們的理想。
幾經歲月無數,碾轉文明各種。
我見過偉大的帝國崩解落幕,我聽過貧窮部落發出自由悲壯的吶喊,
無論是什麼種族,無論是什麼時代,無論是什麼文明。
從神靈到凡物,從奴隸到航天員,從凡人到登神者。
從烏托邦的不切實際幻想,到對宏大敘事的踐行。
每個時代都會有一群這樣的存在,他們相信著明天,相信著不同的事物,相信太陽會驅散黑暗。
漫漫長夜總是會被光明驅散,然後陰影便如影隨形。
他們卻樂此不疲。
對於短命的凡物來說,他們一生太短,看不到歷史的必然性,只是為了見到希望,而去跟黑夜搏鬥。
某些程度上,他們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