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初平三年,春二月,長安城,一個非常尋常的夜晚,月亮已升上西山,群星也漸漸璀璨,晴朗的天光下,長安城外的渭南平原顯得無比開闊,油油的草地泛成幽藍的水色。
如今已是宵禁時分,城內的燈火都散盡了,只有宮中和城牆上還有軍士來回巡遊,但在城外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在長安城東北西三面,火光點點,彷彿蜉蝣一樣在天地間遊曳著,這裡原來與洛陽城無二,是一片繁華的市集,但董卓遷都以後,市集都被強制遷入城中,這些地方便成了一片荒地,但到底留下了一些建築,從河南遷來的無處可去的遊民,不少便寄居在此處。
寒冬已然過去了,但對衣不蔽體的他們而言,春日依舊是清冷的,遊民們在這裡間點起篝火,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取暖,他們數著時辰,等待著寅時到來,到那個時候,就會有些城中的高士在城外賑濟施粥,但也有很多人等不到那時,化作街旁的路倒屍,然後在幾日後為城衛所清理。
但長安城的南面卻不是這番景象,出了安門,一片寂靜,再往南走兩裡,便能看見兩座小臺與一座寬廣的廟宇,在平坦的原野上高高聳起,那便是高祖時便設立的社稷、辟雍與宗廟。世祖定都於雒陽時,再雒陽新設兩臺一廟,但供奉卻有所不同,以顯示自己再興大漢的壯舉,可如今董卓遷都後,應蔡邕建議,又將高祖以來到先帝的漢朝諸帝盡數供奉於宗廟中,以顯示太師對漢室的赤膽忠心。因此在宗廟裡也派有少量軍士,以保證宗廟安寧。
在此刻,兩名守衛正手持火杖,在高祖廟裡來回巡邏,他們剛剛換崗,夜中巡邏枯燥且無味,兩人面孔都顯得頗為無聊,好在這裡並無長官巡視,軍紀也因此鬆懈不少,他們也就隨便了許多,只把宗廟遊過一圈後,便在一處桂樹下閒聊起來。
作為武人,他們開口聊的便是最新的戰事。
一人先說:“你聽說了嗎?郭李二位大人在南陽所向披靡,袁術的荊軍不能當一合,當年險些殺得我軍潰敗的孫堅餘部,今年卻直接敗退到汝南去了,連潁川太守李旻都被生擒,不日就將送回長安來獻捷!”
另一人笑道:“這誰沒有聽過?我早上到城中買胡餅,軍中都傳瘋了,都在盛讚郭李二君作戰驍勇無匹呢!”他停了一下,又低聲神秘道:“我還聽我姊夫說,太師也大為高興,不日便要提拔他們做將軍了!”
說到這,兩人想起同袍在前線建功立業,自身卻無所事事,和一些並人們在這裡守著宗廟,都不由一陣傷感,於是轉換話題到益州戰事上:“卻不知益州戰事如何,聽聞趙使君遠去聯絡益州賈龍任岐,已經起事二月了吧,怎麼沒有訊息?”
另一人則說:“不太順利,我姊夫說,趙使君頓兵劍閣下,遲遲不見賈龍任岐的援軍,如若這月還不能攻破劍閣,想必趙使君也要撤軍了。”…
兩人又開始唉聲嘆氣起來,論及戰事失敗的緣由,他們都覺得是主帥平庸以及兵源蕪雜的緣故,雖說此次取蜀的主帥乃是太尉趙謙,素來有名望,但非是涼人將領,故而兩人都頗不信任,便又議論起何人能領軍再戰。
先說起呂布。“賣主求榮之徒,便有勇力,太師又如何能讓他單獨領兵?”
又說起徐榮牛輔。“幷州壓力極大,太師每十日都問一次前線情形,如今哪裡還能從那裡調人?”
再說起段煨、楊定、牛輔等將,兩人都覺得各有缺陷。最後說,還是車騎將軍皇甫嵩最好,可惜車騎將軍身份敏感,太師不敢重用。
正議論間,一人忽然低聲問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響?”
另一人一驚,搖首四顧,但見同伴滿面嚴肅,他也不禁低聲道:“在何處?”
話音剛落,他們便聽到不遠處有一聲異響,似在院角的蓬草之處。莫不是有遊民進來偷食?他們兩人打了個眼色,便躡步往聲源處去,等到了越有三十步的距離,他們快步向前,拔出斫刀大喝道:“什麼人!出來!”
正當兩人緊張間,一隻矮又長的黑影從蒿草中挪動出來,緩緩地在火光下露出又黑又髒的狗頭,對著斫刀嗚嗚地低聲求饒,原來是條快餓死的野狗,這一下實在出乎兩人意料,一人笑道:“好醜的狗。”另一人則說:“燉了也沒幾兩肉。”
沒事踢了狗頭兩腳,兩人便說笑著往正門去了,渾然沒注意到,在三室之外的中宗廟,一縷黑煙在晴夜裡飄起,接著又是冉冉的火光,很快捲起熊熊的熱風,將宗廟快速的吞沒,一發不可收拾。
等宗廟的守卒聚集門前時,焦黑的煙味已燻到門前,守卒們連聲咳嗽,對火情卻莫衷一是,為首的都伯自知宗廟起火,事關重大,以至於踟躕半刻,方才對部下們緩緩說:“火勢如此之大,光靠我等怎能平息,還是去城中請大人來吧。”
去請哪個大人,卻是個問題,按理來說,應該直接去稟告太師,但不止都伯憂心,守卒們也擔心太師盛怒之下,自己將受到重罰,故而也沒人願做使者,這時其中一人說:“不如先稟告車騎,讓他來主持大局罷。”
此言一出,都伯大為讚賞,當即派他去皇甫嵩府上去請示。
這士卒一路跑到城中,對著皇甫嵩府門便一陣猛敲,蒼頭聽他說是軍情,也不敢怠慢,當即就去稟告皇甫嵩,皇甫嵩莫名其妙,但仍草草穿得一件袍衣,便快步出府門,到士卒面前,問道:“是何事緊急?”
得知是宗廟大火,他大為驚訝,又是溫和又是責怪地說:“你應該直接去宮中稟告太師啊,怎麼到我這來了。”
士卒低著頭一言不發,皇甫嵩知道他害怕責備,一時憐憫之情佔了上風。心想也罷,我邊向董卓通報,邊處理此事吧,一時緊急,也顧不上那麼多了。當即把獨子皇甫堅壽叫起來,讓他先進宮稟告,自己則帶著這名士兵前去找城門校尉,勉強借了八百兵士,尋了些水桶木鏟,還有些專門滅火的皮袋與濺筒。…
眾人忙活了大半夜,直到辰時,他們才終於將大火撲滅。天已經大亮了,皇甫嵩擼著衣袖站在著火的中宗廟處,這裡到處是黑色的炭木,但餘熱卻還未散盡,將滅火的井水燜成一股股焦臭的蒸汽,這讓皇甫嵩感到又溼又熱,全身都為汗浸透了,溼漉漉的極為難受。但宗廟已經一片狼藉,有三處帝廟被燒斷房梁,已經崩塌了,四處帝廟也淪為危房不堪使用,餘下的帝廟也都需要修繕。
他正歇息間,門外的衛兵進來稟告說:“車騎,太師來了。”皇甫嵩連忙吩咐餘下計程車卒繼續清理,自己則用剩下的井水抹了把臉,匆匆披上扔在石碑上的袍衣,到門前去迎接董卓。
門前立著一名高大武人,乃是呂布,在他身後,幾百人簇擁著一輛皂蓋車,車上隱約可見一個碩大的身影,皇甫嵩先向呂布行了一禮,而後走到車前,向董卓行禮問候。
董卓從車中站起身,他這一年來,老態得極快,肚子和臉龐都發福的厲害,他顫巍巍地走下來,看了皇甫嵩一眼,只見他一身的灰汙與水漬,而周圍護衛,莫不對其露出仰慕神態,心中不禁大為嫌惡,但臉上卻還故作親暱地對他笑道:“義真,有你所在,宗廟沒有什麼損傷罷。”
董卓身為涼人,平日裡直來直去慣了,此時違背心意做此親暱神態,顯得極為做作,皇甫嵩心中大感不妙,臉上卻只能苦笑著將宗廟損傷如實道來,並當眾請罪道:“在下來得太遲,以致宗廟損傷嚴重,這是在下的罪過,還請太師責罰。”
孰料董卓擊掌說道:“義真以我昏庸不察麼?宗廟起火,乃是上天預警,也是朝中有公卿失職所致,義真平日所為,素在我眼中,能有何失職?現在想來,大約是趙公攻蜀不利,上天示意我撤軍吧!”
說到這裡,董卓立刻對隨行的蔡邕說道:“即刻下令給趙謙,令他班師回京,且免去太尉之職,改以馬大夫(馬日磾)任職。”
言及於此,他竟也不進廟觀看,就又對呂布說:“公務繁忙,算算時間,今日李傕的軍報該到了,我們且先回吧。”隨即就又走回車上,最後對皇甫嵩說:“修繕太廟一事,便交給車騎了。”說完,他揮手示意車伕,就這般調頭回城了,只留下皇甫嵩一臉愕然地立在原地。
宗廟本由太常負責,皇甫嵩只好去與太常劉囂商量事宜,等到傍晚,皇甫嵩坐車回家,在路上見到幾名稚童在玩耍,一時興起,便施給孩童些許糖塊,稚童們言笑晏晏,他也放鬆下來,正要重新啟程時,他聽聞“皇皇儁如月,真天罩長安”之語,大驚失色,回身問孩童,此語是何人所教,孩童皆說不知,是從別家孩童處聽來的,還說此言早已傳開,大街小巷都在傳唱。
皇甫嵩回到家中時,立刻召集家中親屬,直白道:“有人要害我性命!恐已難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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