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初十,黃花在阡陌間漸漸盛開,彷彿凝在綠葉間的月色,招來了陣陣秋風,酷熱的暑氣緩緩散了,隴畝中的麥子也就黃了,一歲的秋收也就開始了。
但幷州的農人們臉色並不好看,今年的春天來得晚了些,夏季又接連暴雨,雖說麥苗喜水,但積水過多,低田裡不少麥苗遭了澇,收成大概只有去年的七成,連前年豐年的一半也不到。
陳沖這些日收到訊息,心中也頗為焦慮。他已在晉陽算過一筆賬:去年一年的征戰戰事浩大,即使他事先與劉虞說好,軍糧由幽州與幷州並分,使糧草消耗已大為減少,但供養六萬軍隊出征近半載,依然耗去不少庫存,而今年的消耗更是驟然加多。
首先是雲長從關中拉回近七萬難民,如今被安置在河南郡內,河南雖多有良田,但積蓄為董卓掠奪一空,這些難民今年只能由幷州供養,最少需要兩年才能讓河南自給自足。
其次是玄德正在晉陽擴軍。今年年初討董不成,導致秋收後又要與董卓接戰,雖不知戰事具體從何時開始,但僅靠現有的幷州軍力,顯然是捉襟見肘的,可擴軍又要米糧,而擴軍之後,屯田的勞力又變得更少了。
再加上幷州諸郡免賦三載,基本都是今年重新徵稅,第一年收稅便遇到如此年景,徵稅稍有意外,便可能激起民變。
陳沖與劉備商量過此事。劉備的意思,還是想去冀州買糧。但陳沖聽聞訊息,冀州牧韓馥因畏懼袁紹聲勢,已將官位讓於袁紹,袁紹與陳沖素來不睦,所以他覺得還是不要做太多指望。因而他打算將幷州官吏的俸祿稍拖一拖,再想法去匈奴鮮卑處,以絹布鹽鐵互市,說不得還能買點糧食,將今年週轉下去。
這下說到匈奴,陳沖忽又想起,其實前年在美稷王庭繳獲的金銀甚多。至今為止,所用尚不過半數,但身逢如此亂世,金銀也比不上麥米,陳沖派人去打聽糧米市價,即使百錢一石也是有價無市,金銀之華貴,於今方顯無用。
索性陳沖便以金銀髮俸,將應發的米糧按最高市價折分給州府官吏,他們總也餓不死,總是有能花銷的地方。政令傳達下去後,大多數官吏都沒有異議,這才算把今年的難題給解決過去。
但如此一來,陳沖卻分明感覺到討董迫在眉睫了。此事每往後拖一年,濫死的百姓便會多上數十上百萬,陳沖頭次感覺到如此力不從心,他只能加緊戰備,在離石與皋狼又新設了兩個武器監,招募近三千工官,連日連夜打造斫刀箭矢。
另一方面,陳沖也在按計劃,將原在晉陽的官署遷移到西河郡中。
如今他雖名為幷州牧,但除去直轄的幷州五郡外,但經過討董之後,他實質上還管理有河南、河內、河東大半個三河地區,治下將近八郡。州府之官僚體系也隨之膨脹到一個驚人的地步。
如今其州府結構如下:
別駕從事孔融,從州牧行部;
治中從事姚貢,主財谷帛書;
兵曹從事太史慈,武猛從事高準,典軍從事秦宜祿,主兵事;
西河從事徐庶,太原從事陳群,雁門從事虞翻,定襄從事孟建,上黨從事石韜,河南從事令狐邵,河內從事王凌,河東從事範先,各主各郡非法;
文學從事孫乾,勸學從事劉琰,主州郡學事;
主簿簡雍,錄門下眾事,省屬文書;
門亭長王象,主州正門;功曹書佐虞翻,主選用;孝經師陶丘洪,主試經;律令師張時,平律;月令師溫禮,主時節祠祭;簿曹書佐徐幹,主簿書;
還有其餘典郡書佐,各曹佐吏共八百七十一人。
州府中除去仍在各地巡查的郡部從事及其屬官,其餘人員將盡數遷入圜陽之內,但陳沖考慮到州府人員出身複雜,遷徙州治一事又影響重大,白波三帥可能還有心有牴觸,所以他打算從長計議,先將州府停駐在離石,與韓暹等人商議好後,再於一月內陸續遷入各官署,以體現自己的重視。
為此,陳沖特意將州府內百石以上的官吏召集起來,對他們一一告誡。
對當年隨自己上任的西河的徐庶幾人,陳沖都非常滿意,他們這幾年東奔西走,對雜務和大略都已有經驗,與白波軍相處日久,也知曉如何與把握分寸。陳沖只勉勵他們繼續努力,將自己名字刻在史冊之中。谷
但對晚來的學生如徐幹、王象等,自州郡名門徵辟的才俊如王凌、張時等,陳沖不得不多加交代。對他們叮囑說:“如今我等將遷入圜陽,名為為國張義,實乃反客為主。白波軍民久不得州府管轄,入城以後,恐怕會多有不虞,但爾等切要曲怒沉燥,以和待人,以誠待人。”
眾人多誠心應諾,只有別駕從事孔融大不以為然,當眾反駁陳沖說:“性情天之所生,豈是矯偽所能掩蓋?為人處世,善善惡惡,皆是渾然天成,何必有此虛情?”最後又補充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話是指責陳沖虛偽,陳沖對此倒不以為意。孔融在朝中一直以難以相處聞名,此前他被董卓任命為五原太守,便是董卓忍受不了他日日譏諷,便假借公職讓其來邊疆吃吃苦頭。
陳沖自然不會這般處置,他尚未收復五原郡,便讓孔融暫任別駕從事。不過孔融不喜視事,手下事務多由簡雍代勞。即使如此,孔融也時有怨言,今日發言也只是尋常牢騷罷了。但如陳群這般以寬厚待人的,私下裡也不禁對他抱怨,陳沖對族弟笑說:“孔文舉性情中人,光明磊落,萬事不藏於心,處之如照鏡鑑,君子見當自勉,小人見而思毀。我早就習以為常了。”
話語傳到孔融耳中,他坦然受之,又在談玄時笑言此事:“龍首能習以為常,倒不至於有王莽之失了,說不得因我勸諫緣故,以後還能有個周公之名呢。”眾人聞之,無不為之絕倒。
但在大河之西,韓暹等人遲遲沒有回覆。陳沖本不想急切催促,但時間緊促,再晚些時日,對此後的戰事可能會有較大影響,他思前想後,便以中元節名義,遣使邀請韓暹、楊奉、胡才三人前來離石宴飲。
三人應允赴宴,但回來的使者對陳沖言說:“韓帥、楊帥與我言時,神態頗異,唯有胡帥言笑自若,不知是何緣故?”陳沖對此早有預料,他笑道:“肯來就好,如今要他二人割肉,糾結一番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和他二人共事也有三年了,交情匪淺,他們總會識得大體的。”
到七月十四日下午,陳沖特意出離石五里迎接,以示對韓暹等人的尊重。等到了申時兩刻,一行人出現在地平線上,陳沖便打馬向前,與為首的韓暹、楊奉二帥招呼示意,笑道:“不過一月多未見,對兩位甚是想念。”
韓暹、楊奉兩人一身戎裝,頭戴竹笠,他們拱手回應道:“我們久受龍首照顧,龍首有召,豈敢不從呢?”
陳沖掃視了一圈,又問二人說:“怎麼不見胡帥?我也當邀請了他赴宴才是。”
韓暹聽聞後便答說:“老胡不太趕巧,昨日策馬時坐騎受了驚,把腳給崴傷了,現在在府裡養傷,只能託我倆向龍首賠禮了。”說到這,他還指著下頜一片淤青,對陳沖道:“當時連我坐騎也吃了一驚,結果撞到了這,可吃了苦頭。”
這樣啊,陳沖頗為遺憾,他便關懷說:“我府上有些許治療跌打的膏藥,韓帥可稍試,如若有效,韓帥也可替我送些給胡帥。”
說罷,兩人都笑了笑,陳沖便踏馬轉向,為他們引路。
此次宴席設定在西川水邊的一片棗林中,州府高官盡皆陪宴。只是因為糧食緊張緣故,宴會上都是些尋常飲食,最豐盛的便是當場烤炙的鹿肉,不過最近鹽也不夠,導致烤出來的鹿肉羶味較重,只有酒管夠,但酒的味道也淡而寡味,好酒的賓客多有不滿,陳沖向他們解釋說:“釀酒浪費糧米,今年幷州歉收得緊,州府中再也不便再辦酒食,這恐怕已是今年最後一次暢飲了,諸君且珍惜罷!”
說到這,陳沖又面露哀色,他傷感地說道:“我今日設宴,何嘗不想與諸位歡樂此光陰。但一想到董卓未滅,有近兩萬將士為國捐軀,我哪裡歡喜得起來呢?”得聞此言,眾人無不訝然,他們放下杯盞,聽陳沖繼續往下說道。
“今日是中元節,用太平道的說法,今日是地官赦罪的日子,也是地宮開門之日,世間眾鬼都要離開地宮,有主之鬼回家去,無主之鬼徘徊各處,自覓飲食。我聽大良賢師說過,他們會在當夜為亡魂超度,在道觀舉行盛大法會祈福吉祥道場,普通人則點亮河燈,為亡魂照回家之路。”
他竟遣人取出五百來盞河燈,轉頭走到韓暹楊奉之前,問他們說:“我不是太平教眾,但想必韓帥在圜陽也年年放河燈罷。”
韓暹頗有些尷尬,他回說:“郭帥確是年年如此,但我加入軍中,實是生活所迫,並非太平教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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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出乎陳沖預料,他隨即低首感慨:“那便請再為郭帥放一次,來日方長,我實也不知何時才能在他墓前告捷哩!”
此時天上已是滿月,陳沖將剩餘酒水盡數倒入西川水裡,將水月打成漣漪裡的碎花。眾人連忙將河燈盡數點上,小心地置在水中,水流輕輕,朵朵金色的焰火在水面微微漂泊,它們消失在視線中時,人們恍惚間真覺一團魂魄隨之而去了。
宴飲結束後,韓暹楊奉前來告辭,陳沖留他二人過夜,他兩寒暄一番,推辭過去了。陳沖便又試探問說:“十日後,我打算領功曹官署前來圜陽,不知兩位以為如何?”
韓暹笑著答說:“龍首有令,豈敢不從呢?我曹掃榻靜待。”
當夜他們回到圜陽,急忙找到張濟,對他說道:“時不我待,不能再拖了!將軍說朝廷大兵將接應我等,不知何時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