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的騎術一般,若在馬上與人角力,他能把自己顛簸下去,要與士卒一同衝鋒陷陣更是有心無力。但此時他登上沙山,眼前盡是步度根毫無防備的側翼,他只需信任韓暹等人便可,他回身對白波將帥行禮說道:“此戰的勝敗,陳沖便交予諸位了。”
他便在這面山嶺上排出二十面大鼓,以褐紅陶土為鼓框,牛皮為鼓皮,梨木為鼓槌,脆亮的鼓聲炸響在南岸上空,將所有廝殺的將士目光都吸引過去。鼓聲停歇下來,白波騎士的身形在朝陽下拉出斜影,刀劍披戴霞光,人頭攢動如林浪。
二十面鼓再次齊齊敲響,領頭的將帥附和高呼,楊奉率先衝下山坡,八千白波騎士隨之俯衝。馬蹄在脆軟的土坡上踐踏,塵土在勁風中化為靡粉,進而拋灑成煙塵,白波騎士俯低腰身,一手持槍,一手拿盾,盾擋在馬身之前,槍戟斜刺向上,而鮮卑騎士倉促迎擊。
移動的鐵刺林輕易撕開臨時組成的陣線,正中鮮卑騎士脆弱的側翼。鮮卑騎士們竭力避開槍刺,卻在馬腹馬背上劃出條條猙獰的長痕,馬匹嘶鳴掙扎,馬鞍繫帶也斷裂,煙塵裡一個個人頭在起起落落,髭發的鮮卑騎士在急劇減少,這讓宿六斤黑躂心焦。
宿六斤黑躂不顧步度根的角聲,反身將四周星散的鮮卑騎士鞭至身側,對眾人說道:“不料漢軍仍有後手,此時我等深陷敵陣大營,如不反破後賊,便會一敗塗地,此乃生死之時,諸君隨我逆戰!”言罷,他扔下鐵胄,左手高舉七尺長刀,左手拉扯坐騎轡頭,坐騎千里雪載他直奔漢軍前鋒,那七百鮮卑騎士緊隨其後,與白波騎士廝殺在一起。
白波先鋒見他揮動那把長刀,宛如月弧閃過,迎上的兩人被斬為四塊,半身翻滾在地上,將腸子拖將出來。後方的騎士趁他收刀之際刺槍,這鮮卑大將已提馬過身,轉換方向,後面的鮮卑騎士隨之湧堵近身,白波將士只能眼睜睜看他離去。
宿六斤黑躂方才一擊殺得發熱,他在簇擁中將鐵甲盡數解開扔了,為身下的甲騎也只留下一張牛皮。千里雪大為興奮,高聲呼嘯,風馳電掣般又突入漢軍陣中,白波武士馬力不及,勇力亦是不及,竟為他反覆手殺十餘人,衝刺的勁頭也弱了。
楊奉見狀讓騎兵們靠攏一處,對宿六斤黑躂搭弓亂射,宿六斤黑躂靠近不得,只得重新批了冑甲,再要與白波騎士廝殺,白波騎士見他,都大聲說:“那人是能揮七尺鐵刀斫人腰身的野獸,他又回來了!不要放過他”徐晃在側翼聽聞後,便提起兵器策馬繞至陣前,對宿六斤黑躂喝道:“鮮卑狗,我乃白波軍軍候徐晃徐公明!你是什麼人?無名賊我不殺!”
宿六斤黑躂見徐晃向前,提刀拍馬,對他咧嘴一笑,隨即用生硬的漢話道:“漢兒妄言!我宿六斤黑躂乃是單于麾下的六大庭柱,宿六斤部的第一猛士,生長在馬背上三十六載,刀下的死靈超過百數,如今你挑釁於我,除非你現在磕頭求饒,否則我定然將你的首級掛在馬鞍上!”
叫囂完畢,雙方的將士都熱血沸騰,聲帶嘶啞的喊殺聲漸漸掩蓋山頭的鼓聲。宿六斤黑躂回頭對騎士們說:“今日廝殺,你等聽好:或死於陣前,或打滿一百個回合。舍此之外,非我鮮卑男兒也!”說罷,他用鐵甲蒙面,向前躍馬衝殺。
徐晃的兵器是一杆長柄巨斧,斧頭由百鍊鋼打造,斧柄長八尺,亦是鑌鐵造成。百餘斤的斧子他揮砍如常,正撞上宿六斤黑躂的長刀,擦起一茬星火,衝力壓至腰身,兩匹馬都不禁連退幾步,徐晃的坐騎是一匹棕鬃馬,馬力不及黑躂,宿六斤黑躂先行駕馬,抓刀掩殺上去,徐晃只能防守,接連後退。
兩人連鬥了幾十回合,黑躂佔據上風,卻遲遲無法轉化勝勢,強攻費力,他便暫時拉馬駐足休憩。徐晃見他退後幾步,似有歇戰之意,胸中一股悶氣終於激揚,反追上身來,迎頭一斧劈向黑躂,黑躂仍以刀刃相迎,只是接連作戰,刀刃間多有缺口,徐晃劈斧直入刃中,七尺長刀斷為兩截,連帶被斬下的,還有黑躂坐騎的馬首。
黑躂的坐騎是難得的西域馬,渾身雪白不含一絲雜色,在冬日裡能與雪野渾然一體,故而被稱作千里雪,如今卻也不過血流一地,將黑躂跌落,黑躂本想扔出手中斷刀,但跌傷了手腕,難有動作,親隨正要相救,徐晃便棄了巨斧,拔出斫刀砍斷他的兩臂,最後割下他的頭顱。
這一幕被步度根看在眼裡,他不禁破口大罵說:“莽夫,豈不知搏虎亦要鬥智!”他心中分析形勢:如今劉備帶鐵弗人截住前鋒,又為白波騎士衝擊側翼,西進難進,北上無路。戰線拉得過於漫長,等於處處受人所制,在如此情形下,想要徹底擊潰漢軍已無可能,如若撤軍慢上幾步,局勢反轉,便會變成鮮卑的潰敗。
拓跋詰汾率先踏馬前來,急找他說道:“大人,此次突襲已然事敗了!我軍擊潰漢軍左翼,雖然未竟全功,仍然算得上戰功顯赫。但現在側翼為伏軍所破,敗勢難挽,壯士斷腕,還能轉敗為勝,猶疑不決,必將累及單于!”
這些話語切中步度根心坎,但他仍問道:“我如何不想?只是如今如何撤軍?兄長已然開始渡河,我等若想北撤,稍有不慎便會自絕南岸,更會連累兄長。若是原路返回,軍情緊急,幾無時間收攏部眾,拓跋兄,你可有計教我?”
拓跋詰汾拍馬嘆說:“大人心急擾智,往北如何撤不得?王軍已攻上北岸,漢軍木筏盡為我所獲,我等只需背對潰軍,漢軍定然無力追擊,正可讓我等徐徐渡河。”一番話語讓步度根陡然醒悟,他忙對侍從說道:“向北!向北!”
步度根不再看那些身陷重圍的部眾,近半數人就這般被拋下。拓跋詰汾強忍傷腳疼痛,高舉索頭部旗幟,黑黃色的旗布上繡著黑尾白鷂,他早已卸下了鐵甲,只披著黑色的裘衣,露出英武的面孔。奮戰的鮮卑人看他在策馬在最前,都說道:“那是與天女結緣的索頭大人,我們跟著他。”
陳沖站在山頂,眯著眼看他帶著隊伍從燃燒的硝煙穿行,他選的路並不近,但路上都是無序的匈奴士卒,無力阻擋他們前行,反而擾亂試圖追擊的白波騎士,兩刻時光,那黑尾白鳶硬是闖到河岸處,與正渡河的鮮卑主力匯合。
鮮卑的陣型只是少許騷亂,已然渡河的王旗停止前進,情形令所有人驚異,王旗毫無猶豫地開始後撤,河岸上留下數道方陣,其餘部眾當即開始收集漢軍的走舸木筏,等到漢軍完全控制亂象,鮮卑王旗已再次渡河北岸。
眼看鮮卑人都將全部渡河,魏延領著剩下的白波步卒,終於從東北方向奔赴至河岸,鮮卑人見他們姍姍來遲,在河上岸邊對他們辱罵嘲諷,但話未還未出口,白波弓手對他們亂放火矢,北風乾涼,而鮮卑人多以皮毛為衣,渡河時為求穩,木筏走舸又相互扶持在河中擠成一團,很快便在河上燃起大火。
冉冉的日輝中,兩岸的將士看一團團火焰在水面翻滾,慘叫聲聞於曠野,最後又為滔滔河水所淹沒,有近三千的鮮卑勇士因此投入河中,再也未能走出水面。
諸位鮮卑貴族簇擁在魁頭身側,看著這位深為部民所愛戴的單于臉色鐵青,同時也頗為心悸,若是方才撤得稍晚,漢軍這支奇兵在河岸燃起大火,鮮卑大軍無路可逃,只能被漢軍盡數絞殺殆盡。
兩軍的第一次接戰落下帷幕,此次戰損仍是鮮卑佔優:漢軍損失高達二萬六千餘人,魁頭的損失至多接近九千,這一戰是鮮卑贏了,但鮮卑諸帥卻毫無勝戰的喜悅。
此次單于用計奇襲,步度根劍走偏鋒,眾人都道是萬勝之策,必能大破漢軍,席捲全並。但結局卻是計謀為敵所看破,反設下伏兵險些圍殺大軍,令眾人頗有荒唐之感,以至於拓跋詰汾對父親拓跋鄰說:漢人中有智者,我軍既不能速勝,便不知有多少兒郎會戰死此處了。
鮮卑人生出三分怯戰之意,匈奴人則已有八分。南岸的營寨廢墟一片狼藉,其間遍佈燒焦與踐踏的屍骨,硝煙與血肉的惡臭味夾雜著令人作嘔,匈奴人收拾戰場,見王侯與奴隸都死在一處,哀鳴的戰士已變回凡人,刀劍的光華也統統褪去。
右日逐王甌脫泉與左谷蠡王莫悅都對劉備說:經此一戰,除去跟隨劉備中軍的鐵弗人,其餘諸部都死傷近半,生養一個男子何其不易,這仗已然打不下去了。說罷又相互垂淚太息:當年匈奴縱橫北疆,如今卻接連敗戰,如何對得起祖先與朝廷?旁人聞言也為之動容。
劉備反倒面色如常,他已整頓心緒,對活下來的人說道:“若是此時便告負認輸,我劉備絕不甘心!諸位便是不願再戰,也勿要離去,諸位且在此處看我等如何殺賊便是!”
他看向陳沖微微頷首,陳沖便轉頭對劉德然說道:“讓雲長他們今夜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