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間,已經過去了三年,龍首你風采依舊,膽氣依舊。”郭大回憶往昔,忍不住笑道:“當年你也是如今這般,孤身一人前來鉅鹿,以天下大義說我等愚民歸順朝廷,言辭如刀,無人能當......”
陳沖怔怔片刻,苦笑著打斷道:“郭帥莫要諷刺陳某,陳某當日滿腔熱忱,絕非虛假。”
“當然絕非虛假。”郭大即刻打斷,目光炯炯地回道,“龍首的誠意有如天高,不然以大良賢師如此英雄,怎會因此甘願身死,與龍首允諾,將幾百萬渠眾生死託付龍首,我等渠帥也都心悅誠服,心想有一條活路,哪有半點反念呢?”
說到這裡,郭大看向陳沖,說道:“當時小民在帳中看龍首言辭懇切,可能龍首卻不記得小民模樣,但龍首大人的模樣小民卻是一天也不敢忘的。”陳沖看著郭大,默然不語。
郭大繼續說道:“那天過後,大家只道往後生死無憂,雖無富貴,更復何求?還有人對小民說,朝廷有龍首這般人物,未嘗不能再復太平時節,我也深以為然。”
“龍首,你身上可還帶有那枚黃天符?”
陳沖捂著胸腹,搖首回道:“黃天符乃張天師血書,我常身入險境,豈能帶在身上?現在由內子保管,置於潁川家中。”
郭大冷笑一聲,伸手拂過手上的白刃刀芒,淡然道:“你身上連黃天符都不帶,難道還覺得自己能活著回去嗎?”
沉默片刻,陳沖緩緩說道:“千秋亭之事,我萬死也難辭其咎,如若郭帥因此要將我凌遲分屍,我也無言以對,何止百萬義軍恨我入骨,我自己也未嘗不恨自己入骨。”
話音未落,刀刃已經貼靠在陳沖的脖頸上,冰冷的鋒芒輕易割開表皮,滲出血珠,郭大冷然笑道:“那你如何能活到今日,還想在這裡對我故技重施?那天你們屠殺了三十萬人,整條濟水的水色都紅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你聽過萬鬼悲嚎嗎?就是那天!我聽著那鬼聲!從濟水游出了鉅鹿!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陳沖任由血珠逐漸聚攏,而後沿著刀鋒流入刀柄,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怎會不知?天道好還,豈有不伸之理?我每日想起那副地獄場景,都夜不能寐,那是我一生最大的罪過,我同樣恨不得自己去死!但死去並不能贖罪,所以我留下這具有用之身,只望還能為天下人做些事情。”
見陳沖面色絲毫不變,郭大注視良久,忽而收回刀刃,說道:“你既然如此想,我也可以饒你一命,你辭官不作,便在城內做我的幕僚罷。我相信以你我之能,張懿不過土雞瓦狗一般,七萬眾橫掃幷州,也不過彈指間。”
陳沖斷然搖首,失笑道:“郭帥如此要求,那還是讓我一死吧。”
郭大面無表情,揮手向下一刀,徑直插入陳沖的小腿。陳沖吃疼不住,踉蹌幾步又摔倒在地,勉強靠在一根樑柱上,臉色因失血而變得蒼白,冷汗同時涔涔而下,一時間說不出話,只聽郭大繼而寒聲問道:“龍首就這麼捨不得朝廷的榮華富貴?寧死也不願加入我們這群蛾賊?”
陳沖長舒一口氣,方才回答說:“人活一世,本就如夢幻泡影,榮華富貴無一可戀!只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在我心中,義軍百姓本就百倍高於榮華富貴,只是我已與玄德拜為兄弟,生死相依,而以朝廷調令,東平軍三月之後便會入並,與郭帥共事,那時恐怕少不得要與摯友刀兵相見,請恕我拒絕。”
聽聞東平軍即將入並的訊息,郭大臉色陰晴不定,他在房中徘徊片刻,一會兒看緊閉的門窗,一會兒看地上汨汨流淌的鮮血,他忽而轉首,盯向在地上動彈不得的陳沖,顫抖著聲音質問:“當年你在官軍中,可也有這般為我們說過話嗎?”
陳沖眼中流露出莫大的悲哀,他閉上眼,儘量讓語氣不沾染情緒,緩緩答道:“那日天使拒收義軍,我據理力爭,但卻無力阻攔天使,導致官軍屠殺千秋亭。我確實辜負張天師以及百萬義軍對我厚望,兵禍本能消弭一時,卻因此再開戰端。”
“朝廷沒給你記功?那之後我再沒見過你,以至於很多人都忘記你的名聲了。”郭大聽到這裡,不禁對陳沖哂笑。
陳沖置若罔聞,繼續說下去:“當時我別無選擇,只能打亂官軍部署。所以義軍能突破鉅鹿,再次南下青徐,但我也因此獲罪下獄。天子本欲下令對我除以死刑,但所幸我在太學人脈頗多,其餘諸將作戰不利,玄德等人也以休戰要挾,半載後,我才得免以死罪,重新起用為博士祭酒,便在今日與郭帥重逢。”
“我當日如何與大良賢師言語,現在便如何與郭帥言語:大丈夫生天地之間,成不朽之業,此所固然。”
“然哀人之所哀,急人之所急,以一人之心,同天下之心,方為社稷主。”
“人非好戰,天下皆不過乞活。”
說完這句,兩人都陷入沉默之中,郭大神色數變,彷彿又回憶起那段時光,他嘆道:“龍首,如若你我還是第一次相見,你已經說服我了,但我仍不能相信你。”
陳沖低聲嘿笑幾聲,也不知笑誰,他答道:“感謝你還能如此想,有時我自己也不會相信自己。”
但他隨即抖擻精神,強忍著腿上劇痛說道:“我此行也並不打算說服義軍如當年那般束手就擒,我只是希望郭帥能如張燕般,也便不敢多求了。”
這才是真正的條件,張燕被朝廷封為平難中郎將,管理河北群山間的行政治安事務,甚至每年可以向朝廷推薦孝廉,並派遣計吏到洛陽去彙報,可以說自成一國,又與朝廷相安無事。
當然,等朝廷抽出空來能滅了張燕,那又另說了。
郭大面色古怪地看向陳沖,問道:“龍首想以此誑我?”張燕在河北連戰連捷,無人能制,方才獲得朝廷招安,這實不是白波軍這種剛打了敗仗的賊寇能開出的條件。
陳沖搖首回答:“像張燕那樣獲封中郎將,郭帥恐怕不可得。畢竟黑山多達六十萬眾,白波難以匹敵,陳某最多能為郭帥討一個校尉之職,再劃分四縣讓郭帥治理,除此之外,恐怕西河的錢糧還要多多仰仗郭帥了。”
斟酌片刻後,郭大坐回案前,回道:“既如此,我可以答應。”
陳沖驀然抬首,又見郭大繼續說道:“但我有幾個條件。”
“但說無妨。”陳沖欣然應允。
“龍首在河水東岸新設一縣,讓我派人共管。”
“這是應有之意,沒有問題。”
“西河郡兵不得渡過河水,我等也會商討後再決定是否聽從朝廷調令。”
“只要允許商隊平民往來,河岸不設關卡,這點也沒有問題。”
“每年我所轄駐地所貢錢糧不超過三公七民。”
陳沖誠懇答道:“我本意讓天子免除西河三年賦稅,但不知事成與否,不敢貿然應允,但我會竭力爭取。”
“那便只剩下最後一個要求。”郭大站起身,抽出一條麻布,俯身包裹住陳沖受傷的左腿,繼續緩緩說道:“我希望龍首你能對著義軍死去的所有弟兄,再立一次誓言!”
說罷,郭大幾乎是毫不留情面的,將陳沖拽到了另一間廂房。
房內一片漆黑,等郭大將燈火移進房時,陳沖才勉力看清房中佈置。沒有其他裝飾,只有一張桌案,其上擺滿了靈位,其中不乏陳沖熟識的人名:張角、張寶、波才、趙弘、韓忠.....他們都是黃巾聞名的領袖,不少人都曾在鉅鹿與陳沖相識,但如今他們都已經魂歸黃天,名字刻在木頭上,如同一座小山般聳立在陳沖面前。
氣息變得有些冰冷,這讓陳沖閉上眼,試圖回憶那日前他們的音容笑貌,想象他們的喜怒哀樂,試圖做到自己所說的:哀人之所哀,急人之所急。但他隨即又打消了這略有溫度的想法,他默默對自己說道:你真的瞭解他們嗎?不要自以為是。
他忽而覺得自己一定要留下些什麼在這裡,於是他對著這滿目的靈位一拜,拿過沾著自己血的刀刃,淡然揮下。
只聽一聲微弱的肉體觸地聲,他已切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他捂著流血的傷口,又掙扎著用鮮血在牆面上畫下幾筆,郭大識字不多,卻也認得出那是一個“生”字。
只聽陳沖低聲道:“死者已矣,但諸君還活在我心中,我無法讓諸位死而復生,但我還來得及彌補。
我一直記得,無限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我會竭盡全力讓他們過上富足、尊嚴的生活,就如同在諸位所在的黃天一般!
賭上我的劍與心,無論遭遇什麼,我都會堅持到底,渡過這充滿鬥爭的一生。”
“如果有朝一日我違背誓言,當死無完屍,有如此指!”
於是塵埃落定,在三日後的夜晚,太白星依然在天空閃亮,陳沖按時歸來了。
只是天氣轉寒,河水開始封凍,西河太守去時策馬如風,歸來時卻是渾身癱倒,腰間,腿間,手上,帶著外傷內傷,靠四名白波軍士抬著才勉強回到離石。
陳沖一路上看著凍結蒼白的冰稜,不知回憶起了什麼,在河曲渡口以血賦詩道:
嵯峨南山客,登高希聲阜。
白雲幾得飛?蒼鵠毋相顧。
(蒼山幾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