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沖還未就任之前,徵調匈奴出征的詔令便已跨過重重關隘,飛過層層山巒,到達太原晉陽,送抵幷州刺史張懿手中。
實話實說,陳沖在鍾繇面前大罵張懿,說他任職期間一事無成,只養肥了白波軍,實在是冤枉了張懿。只因張懿接手的實在是個爛攤子,前人們沒人幹得比張懿漂亮多少,後人們連個接鍋的都找不到,張懿大可以說誰行誰上。
回顧幷州設立之時,共有九郡,囊括河套山陝,約有數千裡之廣,為國家疆防之首。但百五十年來,漠北多有胡夷內附,前有匈奴、後有烏桓,加上鮮卑侵逼,待落到張懿之時,幷州九郡,張懿不過堪堪控制西河、上黨、太原三郡,統共約三十五萬人而已。
而匈奴遷居幷州百年,起初不過五萬餘人,歷任幷州刺史雖遍設屬國,又強換單于,但匈奴百姓卻是年年生養,如今遍佈幷州五郡,約有五十餘萬之眾,增長高達十倍之多!如今幷州之中,胡強而漢弱,胡亂之事自然多有發生:暗地裡與白波軍交易,也有白波軍通風報信,加上白波軍地處兩州之隙,張懿難有作為,也就理所當然了,朝堂之上的大人們心裡都有桿秤,所以也都沒拿張懿做文章。
張懿幾年下來心裡也有了譜,索性不再理會這些煩心事,移郡治至太原晉陽。東有太行,西有王屋,躲進太原,不問春秋,只待朝廷下令,要麼有下一個倒黴鬼前來接任,要麼把他免職回家。
但很顯然袁紹等人還是看好他的,隨詔令來的使者同時還有潁川名士辛評辛仲治,他特地吩咐張懿道:“大人暫且勉之,如此處功成,涼州之患暫安。我等便可朝中溝通,明公扶搖直上,指日可待矣!美稷之行,還望慎之思之,太原雖安,北地風沙傷人過甚!”
此言正中張懿心地,他與辛評別過後,連日安排人事。原先的州治晉陽在太原腹地,太原乃是幷州膏腴之地,約有二十萬人口,近幷州之半,因此幷州士族也多在此處,北有陽曲郭氏,中有晉陽王氏,南有祁縣溫氏,正可謂群英薈萃,賢集一堂,是故張懿便將州治設在晉陽城內。
但要徵調匈奴,再待在晉陽便顯得不合時宜。徵調成軍非是一日之功,張懿身為此次徵調的主官,必須前往單于庭,與匈奴單于及諸王一齊交涉。而南匈奴的百年單于庭不在他處,正在西河美稷縣內。
事不宜遲,在陳沖剛至安邑之時,張刺史已帶著大隊人馬,從茲氏翻越呂梁山脈,將州治移到了西河郡治離石縣。恰逢前西河太守邢紀得知有人接任的訊息,見到刺史便直接卸任述職,整個西河的大權便盡數落在張懿手中。
安頓兩日之後,張懿先令別駕從事秦宜祿前往羊腸倉輸送米糧至離石,而後又令武猛從事張楊點齊兩百精兵,隨後刻不容緩,徑直前往美稷。美稷雖與離石同在一郡之內,但卻相隔千里,須得策馬狂奔兩日夜,方才能望見美稷的影子。
這便不能不說起西河郡的地形,黃河自青藏高原而來,沿著賀蘭山東麓一路向北,在高緯度地區遇上陰山山脈,掉頭向東衝出肥沃的河套平原。又因為呂梁等山脈的阻礙,折往南返,在黃土高原與內蒙古高原之間,用滾滾河水畫出一個巨大的“幾”字形。而西河郡便是這個“幾”的最後一豎給劈為兩截。
離石位於西河之東南,美稷位於西河之西北。而從離石至美稷,卻只有一條官道:從離石西行至藺縣,沿著大河一路北上,行至宣武縣故地。此地因百姓稀少已被廢棄,黃河在此處如同寫意般連畫五曲,河流緩緩,水草豐茂,正是匈奴人放牧的好土地。從此處渡河,再沿著湳水悠悠西行,美稷便赫然在望了。
美稷作為單于王庭,張懿從車窗外遠遠望去,卻很難符合一般百姓對於胡人的印象。除卻大片的牧人在城郊的草地上放歌,仍有眾多胡人在田野裡耕種。此時正是糜子成熟的季節,張懿掃視四周,除卻普通匈奴外,即有深目高鼻者,亦有膚色黯淡者,相同的是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浮現著豐收的喜悅,這一種歡樂的情緒讓張懿頗有些不適,他在太原這數年,已經很久沒見到這樣的景象了。
人雖熙熙攘攘,但美稷並非一個大城。在匈奴南附之前,西河也算不上邊郡,所以朝廷也並未花心思修繕,不過是一個擁有丈餘夯土牆、方圓數十丈的小城而已。匈奴將王庭遷至此處時,單于也不免覺得寒磣,索性便將整個美稷城都當作自己的王殿,讓諸王入城議事,其餘部屬在城外駐紮謀生。
如今美稷人丁興旺,小城雖未變化,但城外來往的喧譁人聲卻讓這座破落的小城顯得生機勃勃。張懿吩咐車隊高掛旌節,表明自己漢使身份,此間牧民農民們忙紛紛讓路,險些鬧出亂子,等張懿到達城門口,單于的使節已經等待多時了。
“左賢王,許久未見,你愈發雄壯了。”張懿率先下車向對方笑道。
對方顯得頗為惶恐,連連行禮,隨即用嫻熟的漢話回道:“於扶羅化外野人,哪裡當得張公如此高看?還是張公一路辛苦,我父王已設下宴席,為張公接風洗塵。”
此人便是左賢王於扶羅,當今羌渠單于長子,下一任匈奴單于第一繼承人。他頭戴氈帽,鬍髯粗獷,身披朱啫大袍,顯得人高馬大孔武有力,儼然一個地道的匈奴漢子,只是眼見張懿之時,神色惶恐裡又帶了三分諂媚,行禮時可見衣衫裡夾著兩件薄紗。
方才看見城外景象,張懿本來心中對此行成果,多了幾分狐疑,但此時看見於扶羅如此作態,張懿便又重拾自信。他撫須笑問:“上次與單于一別,忽忽間兩度春秋,甚是想念,我記得今年單于已有大壽六十,不知單于如今身體如何?”
說起最令他自豪的父親,於扶羅笑答:“單于身體還算康健,每天能吃下一隻羊,只是他到底六十了,已比不上年輕時能競馬遠射。不過他精神一直很好,聽聞大人前來,也很是高興。”
說罷,於扶羅為張懿等人引路。張懿讓二百士卒就地駐紮,只帶了張楊,還有幾個最為英武的侍衛隨他一起進城。
一入城中,擁擠之感頓消,雖然城牆頗為陳舊,但城中街道房屋都經過了翻新,不過以張懿的眼光來看,大多有些不倫不類,許多堂院內還扎有大帳,不時有未戴韁繩的高頭大馬穿行,四處還充斥著牛羊的腥羶味道。
單于的住所與議事處均在城中央。張懿進得院內,只見一個身著胡服的妙齡少女正手持長弓,瞄準著遠處的柳枝。張懿只聽得弓弦一震,便見遠方柳枝飄然而落,竟是一箭中柳。那少女歡呼一聲收弓,才發現張懿就站在旁邊,忙紅著俏臉微微行禮,施施然走到房屋內去了。張懿這才發現她明眸皓齒,樣貌可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
於扶羅見狀忙介紹道:“大人,這是我的妹妹,單于的居次,撐犁的星辰,蒲真梅錄,您上次來應該是見過她的,只是她那時還年幼,現如今已經十五歲了,真是一年變一個模樣啊。”
聽於扶羅說起,張懿忍不住回顧上次前來美稷的景象,只是時間太過久遠,他卻是記不清了,只能搖首定神,隨即笑道:“無事,我此次來主要還是要把陛下的詔令說與單于,身上也並未帶多少禮物,改日再造訪時,再向姑娘問好吧。”
說罷,張懿稍稍整頓衣冠,令張楊將旌節移交於他,而後手持節杖,一臉正色步入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