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的話很密。
見顧甚微聽得津津有味,她說得更加起勁了。
“唐嬸子家的郎君,是開封府的捕頭。夫妻二人成親這麼多年,只得了一個小妮兒喚作唐瑛,今年只得十三歲。唐家夫妻二人日後想要給小妮兒開個鋪子,招上一門贅婿。”
“可又怕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妮兒不通庶務,叫人吃了絕戶。”
“正日愁夜愁的,哪知出了那想都不敢想的事,明鏡巷的錢莊子竟是有了這等解了他們燃眉之急的好事。”
“不光是如此,聽聞那明鏡巷好多鋪子都招女學徒呢。若是姑娘不安排我做事,我本來也想著去那裡找個師父的活計,教人繡花或者做吃食,都可以的。”
當年她們離開汴京的時候,那是身無分文。
雖然如今顧甚微有了俸祿,但汴京城中便是一根柴火都要靠銀錢買,她好手好腳的總不能坐吃山空靠姑娘養著,是以唐嬸子讓她教打算盤,她立即便應了。
顧甚微聽著,想起了桑子巷同芙蓉巷名字的由來,不由得問道:
“那明鏡巷為何叫做明鏡巷?從前我竟是不知曉汴京城中還有這麼一處巷子,裡頭有這樣的人物。這錢莊的交子,竟是也能讓小娘子過手做掌櫃了。”
她在汴京城中生活了很多年,若是有這麼個地方,應當有所耳聞才是。
“那明鏡巷子口,立著一枚大銅鏡,因此得名。銅鏡背面乃是陰陽八卦圖,聽說到了子時前後,銅鏡會變得異常清晰,攝魂照影瞧見前世來生,那畫皮的妖怪往那跟前一站,便能顯出原形來。”
“唐嬸說其實大家夥兒並不相信,不過倒是有不少人夜裡會偷偷去那裡照鏡子。”
“那可是銅鏡,有多少窮苦人家的小姑娘,一輩子都沒有照過鏡子,不知道自己生得哪般模樣。白日那裡人來人往,皆是貴人,不敢上前,到了夜裡,方才敢偷偷過去瞧上一瞧。”
十里說得有些唏噓。
她伸手進到浴桶中摸了摸水溫,結束了關於明鏡巷的話題,忙拿了帕布來,“姑娘快些起來罷,再泡水該涼了,咱們起來喝口熱湯,趕緊歇息了。”
“也是怪我,一見姑娘回來歡喜,便沒有管住這張嘴說個不停的。”
她說著朝著窗外看了過去,這會兒天色已經有些微微發亮了。
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顧甚微聽著,若有所思,明鏡巷麼?
她沒有反駁十里,乖巧地起身去喝了湯,又涑了口方才躺在床榻上歇了起來。
平日裡皇城司事務繁忙,十里一個人在家中,多半時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喜歡聽她說話。
喜歡她有自己可以往來的朋友,這樣若是有一日她不在了,至少十里不是孤單一人的。
顧甚微想著,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她要做的事情,猶如螳臂當車,九死一生。
若是法理給不了公道,那她便要用自己的劍,去討一個公道。
為此她已經籌謀了三年,皇城司只是她邁出的第一步而已。
……
桑子巷裡很有煙火氣,東方魚肚泛白,各家的公雞接連報曉,緊接著砍柴聲織機聲響起。
汴京迎來了難得的太陽,關御史在綠翊樓被殺一事,像今日晨起的春風一樣,吹遍了皇城的每一處角落。
顧甚微在父親母親的牌位前恭敬的上了香,將皇城司的腰牌認認真真地系在了腰間,又擦乾淨了那把黑黝黝的長明劍。
朝食是十里熬的小米粥和新烙的炊餅,搭配著對面唐嬸送的鹹菜絲兒,也是有滋有味的一頓。
“梨膏糖給你放在小荷包裡了,若是想要咳嗽,便吃一些。這回的加了枇杷,應該更有效一些。”
十里臉上帶著笑意,遞給顧甚微一個小荷包。
顧甚微聽話的接過,掛在了腰間,腦子裡已經想著今日要去哪家鋪子裡買零嘴兒吃了。
梨膏糖枇杷露,這東西吃了三年,在她眼中已經同美味完全不沾邊了。
“姑娘可是要去皇城司,我記得魏親從喜歡吃肉醬,我昨日白天剛好熬製了一些,姑娘要不要給他帶去一罐?”
十里說著,提出了一個小罐子。
魏長命她見過,是皇城司裡難得同她姑娘有往來的傢伙。
顧甚微擺了擺手,“不去皇城司,有人已經在巷子口等著我了。再說了,魏長命那個傢伙,哪裡配吃阿姐做的肉醬?他就應該吃清明節的供品才對。”
十里無言以對,憂心忡忡,這般下去,她家姑娘去了皇城司,豈不是一個友人也無?
顧甚微不知曉她的焦慮,牽著棗紅馬便悠哉悠哉地出了門。
一到巷子口,便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韓時宴穿著素色的便服,站在一株桑樹底下,整個人挺拔而修長,像是一杆青竹一般。
往來的嬸子阿爺經過時,都忍不住扭過臉去瞧他,像是要將他看殺似的。
“證據,接好了!皇城使張大人說這封信乃是偽造的,等著你們御史臺給他一個清白。”
韓時宴聽著顧甚微的聲音,嚇了一跳,貴公子的架勢瞬間破了功,他手忙腳亂的朝著那小竹筒抓了過去,生怕東西掉落在了地上。
見那竹筒穩穩的抓在了手心裡,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猛地抬起頭來,咬牙切齒地看向了顧甚微,“你便是搶了證據翻窗逃走,可我也識得那是張春庭的私印。他一共有三枚印章,其中有一張乃是對公所用,上頭有皇城使標記。”
“私章有兩枚,其中一枚用得極少,是一片劍蘭葉,看上去帶著森森殺意。另外一枚便是這一枚稻穗印。”
“我曾經見過不止一回。”
他說著,眼睛已經冷靜了許多,“殺死我師父的人,就是你們皇城司的人,不是麼?”
“你就是因為想到了這些,昨天夜裡才招呼都不打,著急的回去給張春庭覆命。”
韓時宴說著,目光復雜地看向了顧甚微,“你這般信任張春庭,小心日後被他坑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顧甚微挑了挑眉,牽著馬朝前走去。
“昨晚出了芙蓉巷,我觀察了那八個人,他們身上並沒有血跡。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兇手是穿著皇城司衣袍的第九人;二是兇手在八個人當中,但是已經更換了衣物。”
“那封信的確不是張春庭所書,印鑑也是被人偽造的。”
顧甚微說著,目光灼灼地朝著韓時宴看了過去,“伱昨天晚上也看出來了不是麼?所以我拿著證據回去覆命,你雖然一時半會兒追不上,但是卻也沒有問應芙蓉借馬直衝皇城司。”
“張大人平日的慣用手乃是右手,寫書信的時候,都是用的右手。但是蓋印鑑的時候,卻故意換了左手。”
“且每次按印鑑的時候,會故意左側重於右側,顏色有深淺,防的就是今時今日這種情況。”
這就是為什麼張春庭只瞥了一眼,便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了。
甚至是在看到信的一瞬間,立即想到了這是他清洗皇城司剷除異己的絕佳機會。
“這話我說出來,沒有人會相信。只有韓御史你說出來,才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