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載怔了怔,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孩子的疑問:“我對那人來說,不過是個小人物,不值得費事來找我晦氣。可他素來心胸狹窄,當面見了我,定不會讓我好過的。興許你會覺得,三十年前的事,人家可能已經不記得了,可你爺爺……還有我,都不敢賭。”
海棠眨了眨眼:“既然是這樣,那賭不起還躲不起嗎?明知道那人在肅州城,還把住了城門,我們為什麼不走呢?繼續等在這裡又有什麼用?現在還能排隊,可等所有人都進城了,我們不還是要跟那個仇人見面嗎?”
謝文載苦笑:“是啊,早知如此,我們當初就該直接改道去別處的……”雖說所有瓜州移民都應該在肅州城登記造冊換戶籍,可憑海西崖在邊軍多年的人脈,改道去別處也照樣能辦到這一點。甘州城可能太遠了,但距離肅州城不遠的沙河堡、紅山堡,守將都是他們的舊識。即使這兩處堡壘不如肅州城大,借幾間屋子住兩日,還是不成問題的,那裡也會有駐軍醫官能給孩子看病。等兩個孩子的病養好了,他們直接到甘州去登記,還怕什麼孫永祿?
可他們就是抱著僥倖之心,一直在肅州城外等著,卻遲遲未能等到孫永祿先一步放棄。倘若他們在兩個孩子剛燒起來的時候,就立刻改道去別處,如今早就把事情都辦完了,根本不必困守在肅州城外,束手無措。
然而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小石頭至今高燒不退,肅州城就在咫尺之遙,他們不可能轉道去別處了。
海棠聽完了謝文載的解釋後,便道:“既然現在不能走了,那就讓那個人離開城門口吧。我們家不是在肅州城住了好幾年,認識了很多人嗎?難道就沒一個人願意幫我們的忙,讓那個人暫時離開一會兒?只要我們能完成登記進城就可以了。他會認出表叔公,他手下也能嗎?難道他沒有親眼過目的人,還非得一個個追上門去看一眼才行?”
謝文載沉吟:“這個法子……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城中的人配合,而且那人還得冒得罪孫永祿的風險……”那畢竟是貴妃的族弟,閣老的族侄,倘若是好得罪的,邊軍上下那麼多將軍,就不會坐視他胡鬧至今了。
謝文載想了想,覺得海表兄要是實在不放心,他寫信去求一求肅州衛指揮使週三將軍出面,也不是辦不到的事。只不過海表兄當初不顧週三將軍的挽留,執意離開肅州,如今再回頭求人,面上可能會過不去。但這種事不必海表兄開口,他這個當事人出面才是正理。以他二十多年來為邊軍立下的功績,週三將軍應該不會拒絕,大不了他再為周家參贊幾年軍機好了。
這麼想著,謝文載就淡定了許多。他其實不怕孫永祿,只是擔心會連累了表兄一家。只要週三將軍能保住其他人,無論什麼條件,他謝文載都會接受的。
謝文載柔聲對海棠說:“這事兒表叔公會想辦法解決,不用你操心。快躺下吧,表叔公給你針幾針,不會疼的。”
海棠躺下來時還在替他想辦法:“要把人支走,方法其實有很多。那人跟人吵架來晚了也行,有人請他吃飯也行,他手下的人有麻煩了也行,反正只要有藉口讓他暫時離開一會兒就夠了。等我們進了城,就趕緊去換新戶籍,然後立刻出城。就算他事後發現了,難道還能特地追上來?”
謝文載笑著不說話,只專心施針。他的針灸術學得比開方的本事高明,穴位都找準了,力度很適宜,手法也沒問題,沒叫海棠受什麼罪。海棠本來還想跟他繼續討論進城的法子,不料被他針了幾下,竟覺得眼皮發沉,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等到她醒過來時,已經是傍晚了。
再次上車探查她脈相的謝文載,給她帶來了一個好訊息:“咱們明早就能進城了,不必你再為這事兒發愁。”
海棠連忙抓住他的袖子:“怎麼回事?那個孫將軍不攔人了?”
謝文載心情放鬆,城中友人行事意外地果決,令他頗為驚喜,因此面對海棠他也頗為耐心:“孫將軍與其他將軍們吵起來了,要前往不遠處的嘉峪關城駐守。這檢驗入城移民的差使,會交由其他人負責。”
那為什麼不今天進城?也省得夜長夢多。
謝文載卻道:“將軍們都安排好了,明早進城是最穩妥的。你二叔已經請人在城裡抓了藥回來,金果正熬著呢。等小石頭喝了藥,退了燒,明天就可以進城回家了。”
回家?他們不是進城登記完戶籍就離開了嗎?
雖然在海棠的記憶裡,海家人在肅州城裡確實有自己的宅子,但他們若在城中停留,不怕那孫永祿找上門來嗎?到時候可就真的沒地方躲了。
然而謝文載沒解釋太多。他願意跟海棠這樣的小孩子說那麼多話,已經是非常開明有耐心的長輩了。馬車外傳來他友人曹耕雲的聲音:“老謝,快來,劉恪仁特地出城來找海兄了,他要給我們說清楚明日進城後的安排。”
謝文載聞言應了一聲,便下車去了。
海棠翻身起來,掀起車簾一角,還能聽到他跟曹耕雲的對話:“劉恪仁就這麼過來了?也不怕叫人看見?”
“聽說孫永祿剛剛出城,往關城那邊去了。”曹耕雲道,“若他不走,劉恪仁還真未必敢來找我們。他不能久待,天黑透之前就要回城,我們快走。”
兩人齊齊往海西崖的馬車那邊趕去。
海棠心裡有些好奇,這“劉恪仁”是什麼來頭?
正想著,她就看到哥哥海礁提著燈籠走了過來。
海礁今年只有十一二歲,但長得壯實矯健,寬肩長腿,濃眉大眼,只是臉上還帶著嬰兒肥,顯得稚氣未脫。他上了車,先關心地提起燈籠照了照海棠:“幾天沒見你了,小妹還好麼?阿奶總怕我過了病氣,不肯讓我來看你。不過她現在守著小石頭,我就偷偷來了。”
海棠笑道:“我沒事了,多謝哥哥想著。”
“沒事就好。”海礁攤開手腳,靠在車壁上,“這幾天我幫著盯羊馬去了,整天要提防著別人來偷搶,真累壞了。”
海棠眨眨眼:“這麼多人看著呢,還有人來偷搶?”
“你以為跟我們一塊兒趕路的都是好人麼?”海礁撇嘴,“不然為啥人人都急著進城?”他打了個哈欠,“你再睡一會兒吧,我也歇歇,等吃飯時再叫我。”
海棠應了,還特地讓出位置來,讓哥哥伸直了腿腳,靠得更舒服些。海礁閉目養神,不一會兒,車廂裡就響起了呼嚕聲。
海棠輕手輕腳扯過一件羊皮襖,輕輕蓋在哥哥身上,免得他著涼。
她剛躺回被窩,就看到海礁猛然睜開了雙眼,一副受了大驚嚇的模樣坐起身,臉上露出驚愕、警惕、兇狠、絕望……許多無比複雜的表情。
曾經單純莽撞的少年似乎消失了。如今在這雙眼睛背後的……是一個歷盡滄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