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佐的面板根本不像是西域人,在趙讓看來,他的面板甚至比阿曼尼這位公主保養的還要好。近來西域王室和貴族裡最流行的青春秘方是珍珠粉。西域當然沒有珍珠,得隔山跨海的從大威南地運來,一顆珍珠一兩金。
但他的面板就像一顆質地上乘的珍珠,潔白無瑕,圓潤細膩。
這樣一張珍珠般的面龐,卻因為西門大壯的這句話而出現了裂痕。像是乾裂的土地,安佐整張臉都變得不協調起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忌諱,安佐平生最恨人家叫他“小白臉”。臉越白,心越狠,當初這樣嘲笑他的人,連骨灰都被他揚了,因此他也有很多年沒有聽到這三個字。1
現在西門大壯這樣明晃晃的說出來,安佐雖然在盡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可還是壓不住心底裡最脆弱部分的抽搐。
好在這個時候那名頭領帶著侍女上來了酒菜。
紫水晶的酒瓶每人面前都有一瓶,正是在泰和居中,汪三太爺捨不得喝的那種。
經這麼一打斷,安佐的心神重新安定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蹲著酒杯對眾人說道:
“今日高朋滿座,我作為神教的護法,也是總管,在這裡敬各位貴客一杯!”
趙讓喝完酒後說道:
“原來安佐王子才是總管!”
安佐反問道:
“趙公子以為是誰呢?”
趙讓回答道:
“紅絳。”
安佐眼中不經意的閃過一絲狠厲,雖然速度極快,可還是被趙讓捕捉住。
看來他們這神教內部的水也很深啊!
安佐一來先是廢了汪曉山一隻手,徹底壓的汪三太爺抬不起頭來。剛剛又因為趙讓無心之言,表現出對紅絳的厭惡和恨意……
宴席還未正式開始,他們的內爭就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趙讓舒了口氣,趁熱打鐵的問道:
“我在查干託洛蓋和紅絳護法有過一面之緣,她的確是個奇女子。”
趙讓隱去了他與紅絳之間的不愉快,將當日的幾乎搭上性命的拼殺化為輕飄飄的“一面之緣”。
安佐深深的看了趙讓一眼,想看看他是真心誇讚,還是藉此來激將自己。
不過趙讓說完後,就自顧自的喝了一杯酒,酒杯的角度完美的遮擋住了面龐,安佐什麼也沒看到,只好客套的說道:1
“神教中的護法,都是教主親自任命的,自然不是一人物。”
明面上是在附和趙讓,實際卻把自己也連帶著誇了一通。
“我有個疑問不知安佐王子能不能解答。”
安佐夾起了一片涼拌牛腱子肉,聽到趙讓的話,便放在盤中,說道:
“在這裡趙公子不用叫我王子。”
“叫你護法?”
趙讓玩味的問道。
“名字就好。”
“另外,趙公子恐怕也不止一個問題吧?”
趙讓想了想,搖頭說道:
“就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夠回答其他所有了。”
安佐微笑著說道:
“你是想問關於教主和神教吧。”
趙讓點點頭。
安佐說的一點沒錯,趙讓最想知道的就是神教和那位教主到底想要做什麼。要權的話,明明已經將整個單夜國都牢牢攥在手中。有權就有錢,作為西域上四國中排名第二的強國,單夜國從來和窮字不沾邊。
可這位教主卻沒有停止的在折騰,不斷的發展外圍,甚至弄出了通天丸這種鬼東西。
從沈流舒的日誌中只能窺見一部分,他所能接觸到的,哪裡有安佐多?當下同坐在一張桌子上吃席,不如直截了當的問個明白。哪怕一會兒就要送命,趙讓也不想做個糊塗鬼。
“教主的眼界當然不是一個單夜國了。”
“教主志在天下?”
趙讓的語帶調侃。
吹牛誰不會?別最後淪落到只能放牛……
“天下太大了,教主是個務實的人。”
“哦?這我倒是對他有幾分佩服了。”
趙讓這話不是恭維,而是發自內心的。
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有自知之明,這個本事讓你知道什麼是能做,什麼事做不了。不會去好高騖遠,建那空中樓閣。
但自打趙讓開始接觸到神教之後,卻覺得這位教主並不是安佐說的這樣。但千人千面,興許自己的感覺是錯誤的也不一定,還是先聽聽安佐這位護法和總管怎麼說。他願意回答自己的問題,那就是好的。到了這個地步,安佐已經沒有說謊話的必要。
“教主的追求只有上四國。”
“上四國不就是整個西域?”
趙讓說道。
西域有名有號的國家,一共三十六個。上四國中每一個國家,都有下屬國。反過來說,就是除了上四國外,其他小國都得從上四國中找一個靠山,或許是蘭末國,或許是單夜國,或許是其他兩國。唯有這樣,他們才能得到庇護,才能在這片蠻荒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掌握了上四國,也就掌握了整個西域,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起碼在大威是人人皆知。
這次安佐沒有解釋,他的目光驟然變得蔭翳,看向趙讓先前進來這大廳的方向。
在眾人坐定之後,侍女們就放下了紗簾。
趙讓順著安佐的目光看去,紗簾後,浮現出兩道曼妙的人影。
這兩人隔著簾子,趙讓也能認得出來:紅絳和公主阿曼尼。
趙讓的雙手緩緩放到了桌子下面,烏鋼刀正橫放在腿上。
這個動作提醒了其他人,全都做好了準備。
元明空雙手不斷的攥緊又鬆開,海迪耶雖然手中沒有劍,但身形卻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極盡鋒銳。
只有阿奇滋在用餐巾不斷的擦汗,他的臉、脖子,全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汗珠,剛擦掉,又出來,怎麼也擦不乾淨。身上穿著的藏青藍衣服,都因為被汗水浸透,變成了深黑色。
紗簾後的兩道身影距離進入大廳還差一步之遙。
剛才不知去了哪裡的汪三太爺突然闖進來,高舉著一塊玉色的靈牌,衝著安佐大聲說道:
“奉教主令,擒殺神教叛逆!”
所有人都是被汪三太爺的驚住了。
一頭頹唐的老獅子,突然又變得意氣風發,還如此大言不慚,連趙讓都不覺得他說的是真的。
畢竟安佐的身份和他不可同日而語。即便教主真要對安佐出手,恐怕也輪不到汪三太爺。
乍然冷場之後,安佐勾起嘴角,對趙讓等人說道:
“太爺年紀大了,剛才看到義子受傷,估計是受了刺激,這會兒瘋癲行事,各位不用在意。”
話音剛落,紗簾掀起,阿曼尼和紅絳並肩走了進來。
安佐的眼神和阿曼尼一對視,臉上的笑意頓時凝固住。
“來人!”
先前跟隨他進入大廳的那兩名妙齡女子,立馬閃身擋在了他的面前。安佐趁此機會,抽身向後,卻看大廳中四個出口,全都被那些精壯漢子封死。
這些漢子全都是被刺破耳膜,割去舌頭的死士,只留著一雙眼睛看。1
當他們看到汪三太爺手持教主貼身的玉色靈牌出現時,就知道大廳內要有大變故。
解決變故不是他們的事情,但封死這處大廳,再沒有教主的首肯下,讓進來的人一個都不能出去,卻是他們的職責。
安佐見出口全都被封死,又想以自己那兩名侍女為抵擋,再為自己搶出一些時間。
誰料汪三太爺老當益壯,赤手空拳撲上來,雙手呈鷹爪狀,咔咔兩下就扭斷了這兩名妙齡女子的脖子。
誰都顧不上憐香惜玉,安佐更是不會。
早在他帶這兩名姑娘來到這裡的時候,她們的命數就已定格。
但沒了人盾,安佐也不是束手待斃之人。
他雙手扶在腰間,一下解開了腰帶,猛地一抖,腰帶中脫出來把軟劍。
汪三太爺大喝道:
“前來赴宴竟然還在腰中藏劍,你還有什麼看狡辯的?”
旁觀者清。
趙讓心知汪三太爺這話完全是為了給自己提氣,同時還能在阿曼尼和紅絳面前賣弄一番。
雖不清楚安佐究竟做了什麼,以至於讓自己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要將其擒殺,但安佐從事變之後卻是一個字都沒說過,更別提狡辯了。
單憑這一點,趙讓還是有些佩服的。
能成事的強者,最關鍵的是能沉得住氣。這股氣必須的一以貫之,沒有塵埃落定的那一刻,絕不能鬆懈!
現在雖然敗露,成事情無望,卻是也沒必要多說什麼。
成王敗寇,自古都是這個理。
奮力一拼,興許還有活路。坐以待斃,根本不是梟雄本色。
不過趙讓還是暗自感慨這風水輪流轉!
就他和汪三太爺之間,在大廳裡,卻是都顛到兩次了!
好在大廳極為寬口,趙讓等人不用擔心波及到自身,那就權當是看戲了。
爭來鬥去,最終還是他們神教自己內訌,趙讓和元明空最是喜聞樂見!
安佐手中軟劍輕盈流水,對上汪三太爺孔武有力的雙拳,一剛烈,一靈動,氣勢上截然不同。
二人四目相對,緊繃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殺意。
“真是奇怪,我記得汪三太爺以前不是用拳的。”
趙讓託著下巴說道。
“我也沒想到他是用拳的!”
元明空附和道。
“他的拳頭和你比起來如何?”
趙讓反問道。
這樣的問題永遠都能勾起來男人好勝之心,元明空撇了撇嘴說道:
“現在看來當然還是差了一線的。”
趙讓沒聯過拳,再加上汪三太爺此刻顯露的也不多,便當他元明空說得對。
兩人的話音並未刻意遮掩,所以一個字不落的傳到了汪三太爺耳朵裡。
“小子瞧好了!爺爺打拳的時候,你尿片子還沒幹!”
汪三太爺這話極為粗魯狂妄。
雖然他手上還帶著上萬兩一枚的翡翠戒指,腰間繫著金鑲玉的把件,也遮蓋不住他本來秉性。
“嗯,我看著呢,兩隻眼睛都看著!”
元明空很是誇張地說道。
汪三太爺不屑再與他鬥嘴,面對安佐手中靈蛇般的軟劍,從容不迫的面部向前。一股無可匹敵的自信和極致的冷靜將他全身籠罩在其中。
常人都以為自信的人一定狂妄,其實不然。
自信到絕對的人,會為了讓自己繼續自信而做什麼事都會在用盡全力的同時又極盡周全。
所以當自信和冷靜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這個人幾乎就是無懈可擊的。
當趙讓感覺到汪三太爺身上的這種氣勢,心裡已經開始默默數數了。
他在數汪三太爺幾拳之後,能將安佐擒殺。
“不說修為汪三太爺要比安佐高一個品級,就是這般精神和經驗,安佐也而絕非他的對手。”
趙讓已經給安佐下了判詞。
“不一定。”
元明空卻不同意趙讓的說法。
“汪三太爺的修為該是登臨過三品武道大宗師的。但他現在卻絕對沒有這般修為!”
趙讓皺眉問道:
“難道大宗師就不能小心仔細了?”
元明空搖搖頭說道:
“我是看他的拳架。如果他仍舊是大宗師,那隻要中一圈,安佐定然骨斷筋折。”
趙讓重新看向汪三太爺,他的雙拳一高一低,是很明顯的攻守兼備。
刀道中修雙刀的,起手也會如此。兩把刀一長一短,長刀斃敵,短刀護身,和汪三太爺現在的拳架一模一樣!
安佐也覺察到了汪三太爺的不同,但他沒有因此輕視,反而更加慎重。
當兩個人都冷靜下來的時候,比拼的往往不是修為的高低,而是精神的毅力。
每個人的眼睛都只能看往外面,但所有的事往往都發生在內心。
誰的心先受不了,誰就會先失去冷靜,接著破碎自信,最後丟掉性命。
軟劍劍身迅速閃爍,此刻已不是出洞的靈蛇,而是出海的蛟龍!
恰好安佐的軟劍上附著一層如龍鱗般的花紋,在他不斷抖動下,發出幽藍的光。
隨著劍光肆虐,安佐轉動身形,如陀螺一般高速旋轉起來。
劍光更是充斥了整個大廳,和一切奢華的裝飾交相輝映,縱橫來往。
隨著旋轉的速度不斷加快,安佐的身形也在向汪三太爺靠近。
劍氣撲面而來,但汪三太爺仍舊是不動如山。
他把頭微微低下,雙拳架勢也略為放鬆,這樣更有助於迴避安佐凌厲的劍鋒。
“這老爺子是想以慢打快!”
趙讓笑著回應道:
“年紀大了,難道還能和安佐拼的動速度?”
不管是以慢打快,還是比對方更快,歸根結底還是時機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老爺子在觀察安佐劍鋒的規律。這個你門兒清!”
元明空接著說道。
用刀還是使劍,經年日久,都會產生自己的習慣。哪怕是趙家刀,趙讓家的人使出來都會有些微不同。
伺機而動的汪三太爺終於找到了時間。
面對凌厲的劍鋒,不比不讓,悍然相迎。
一記霸道剛猛的重拳襲來,剛好卡在安佐揮劍之時。m.
如雷霆貫穿蒼穹!
汪三太爺只一拳就破開了安佐的劍勢!
不得已,安佐只能強行停住身形。
軟劍一抖,劍身便彎成一個弓形,隨即從上方點刺而下,直衝汪三太爺的手腕。
“他對這個部位真是情有獨鍾……”
趙讓說道。
元明空解釋道:
“老爺子的拳法,內外兼修。勁氣澎湃的時候,會形成一層拳罡,護住拳頭,所以手腕就是最容易被忽視的薄弱之處。”
安佐的想法和元明空不差分毫。
可他卻沒有料到汪三太爺的拳罡竟然蔓延到了小臂!
劍尖在距離他手腕兩寸處,便無法再進分毫,隨即猛地彈起,險些傷到他自己……
力拼無用,安佐只得再度變招。
軟劍靈巧,在他的全力催動下,每一招都令人難以捉摸。
如輕紗飄舞。
似流水飛濺。
劍劍都避開汪三太爺剛猛雙拳,精準無比,冷峻絕倫的刺向他拳罡無法附著之處。
但無論多麼精妙的刺擊,都被汪三太爺堅不可摧的鐵拳一一化解。2
劍與拳的碰撞聲此起彼伏,威勢逼人。
離二人最近的一名精壯漢子,吃不住這般氣力,朝後跌倒。
安佐漸漸落入下風,左衝右突,在趙讓看來已經十分勉強。
汪三太爺卻漸入佳境,每一拳都簡潔直接,迅捷準確,更是附帶了至少三重後勁,宛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讓安佐越發難以抵擋……
“安佐要敗了。”
“三拳內吧,最多不超過五拳!”
這次趙讓和元明空難得達成了一致,只見安佐運起身法,驟然抽離,向旁側飛掠而去。
剛才那名精壯漢子跌倒,讓封堵出現了空隙。
安佐手中軟劍,劍鋒化作點點寒光,猶如夜空中的繁星,玲瓏剔透。
他一口氣刺出七劍,氣道劍光呈北斗之狀向汪三太爺襲來,想借此一舉擺脫他鐵拳的束縛。
汪三太爺目光緊緊的注視著安佐,片刻後,猛地躍起,宛如離弦之箭,直撲向安佐。
安佐大驚,回身倉皇一劍,但終究還是慢了一瞬……
汪三太爺閃身一拳擊出,轟中了安佐的胸口。
安佐倒飛而出,如飄零落葉,重重落在紗簾外的水面裡。1
“二位護法,小老兒幸不辱命!”
汪三太爺一個起落,將安佐從水裡提起,丟在地上,對紅絳和阿曼尼拱手說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