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剛行過宮門,便被迫逼停。
馬車裡的越青君緩緩睜開閉目養神的雙雙眼,此時車外傳來一道歉意的聲音。
“車內可是六弟?”溫文爾雅的聲音聽著便讓人極易心生好感,“真是抱歉,今日一早本殿下帶皇子妃進宮向母妃請安,卻不想在這兒與六弟狹路相逢,母妃隨贈的禮有些多,實在不便避讓。”
越青君掀開車簾,便對上前方的文雅青年,對方的頭從車廂側面探出,又用一面摺扇遮擋陽光,因而那面上的淺淺歉意也格外清晰。
越青君視線在對方身上停留片刻,唇邊浮現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既如此,咱們就給五哥讓讓,許久不見五哥,不知五哥近來可好?”
五皇子眸光微沉,面上的笑意卻未減,仍是十分和氣道:“託父皇母妃的福,近來身子不錯,你五嫂也有了身孕,再過幾月,你就要多一個小侄子了。”
年紀還小的不算,他們這群已經長大成人的皇子中,只有越青君一人身體不好,時不時就要臥病在床,也只有他一人膝下無子,連個妾室都沒有。
朝野上下都知道,這位六皇子是個修佛修傻了的,據說至今仍是童子身,不像他的兄弟們,便是還未娶正妻,也都有了子女。
越青君絲毫不為五皇子的話生氣,兢兢業業扮演著自己的白蓮花。
“五哥一切安好就好,免得貴妃娘娘在宮中憂心,時候不早,我也該向父皇請安,就此別過,五哥慢走。”
雙方錯開,直至再看不見對方,五殿下才放下簾子,沉下臉色。
“許子穆算是白死了,還好銀子還沒被找到,你找的地方確定可靠?”
那麼多銀兩,因轉移匆忙,始終未能運回皇子府,至今藏在外面,看上去和他沒有半點關係的地方。
五皇子妃握住他的手:“殿下放心,那裡有我父兄找的人,隱秘又安全,萬無一失。”
五皇子卻始終未能全然放心,刑部一天不放棄,他就要提心吊膽一天。
還有他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六弟,分明不足為懼,卻始終讓人無法放心。
越青君並未先回明鏡宮,而是直接去了凌霄殿。
日上三竿,正是章和帝醒來的時候,聽說越青君昨晚連夜審訊查案,一夜未睡,章和帝難免心生感動。
“你說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實誠呢?要是身子更不好了怎麼辦?”
嘴上這麼說,臉上的滿意卻半點沒下來過。
有章和帝這個老作精孜孜不倦在前朝後宮搞事,本該是奸佞的近侍都覺得自己真是個大好人。
“六殿下一片赤誠,自然想要儘早完成陛下的任務,好讓陛下寬心。”
“讓他進來吧,和朕一同用膳。”
“見過父皇。”越青君衣衫微皺,一看便知還未梳洗更換。
章和帝心中越發感動。
這個兒子雖然不如其他幾個兒子身體康健,卻是幾個兒子中對他最真誠的,對方每次看見他時眼中的歡喜並非作假。
有這樣的想法在,哪怕越青君帶回來的訊息讓章和帝火冒三丈,惱怒不已,章和帝也沒讓這怒火朝著越青君去。
被許子穆欺騙的憤怒,以及滿腔真心錯付的羞惱,讓章和帝對許子穆的妻兒族親半點不曾手下留情,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若非有人勸著,只怕許家三族都不夠他砍的。
經此一事,朝堂很長一段時間都風聲鶴唳,無論是誰,都低調了許多。
便是破案的封賞也沒弄出多大動靜。
寧懸明雖然逃過一劫,甚至因禍得福,但他也得罪了頂頭上司,唐尚書是不敢再讓他留在戶部,乾脆將他調去了禮部,雖然升官成了禮部郎中,一躍幾級,但從掌管天下錢糧的戶部,去了掌管禮儀祭祀的禮部,與被髮配無異。
且在唐尚書的“關照”下,禮部上下一心,讓這位新來的郎中坐冷板凳,整日無所事事,也不給他派公務。
這倒是讓寧懸明終於有了空閒,撿起了之前被諸多事情耽誤的私事。
一日傍晚,他踏入了明月樓的大門,詢問掌櫃:“掌櫃,月初黃昏可有客人來樓上月字號包間?”這家酒樓包間名字簡單易記,直接取梅蘭竹菊,風花雪月八字各一間。
掌櫃確定了寧懸明預訂客人身份後,當即讓小二翻記錄,很快找到。
“抱歉客官,當晚月字號包間並未接待客人。”
寧懸明心下失望,但一想自己也因為身處牢獄而未能赴約,對方也因為別的事而耽誤,實在太過尋常。
只是他寄存在書齋的書也未被取走,也不知是對方至今沒空,又或是因為其他。
此時此刻,寧懸明方才發覺,自己對對方所知實在太少,一旦有誰有意中斷聯絡,他們便是在人海中擦肩而過也不相識。
遺憾悄然浮上心頭,寧懸明正要離開,卻見那小二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
他從櫃子裡翻出一個錦囊遞給寧懸明:“郎君,這是那位月字號客人派人送來的,說是要交給你的。”
寧懸明接過錦囊,裡面只有一張信紙,上面只有【有事耽擱,有緣再聚】四字。
熟悉的字跡,瞬間安定了心。
雖未定時間,卻總歸不是悄然了斷,毫無音信。
只是錯過一回,也不知下回再約,究竟是多久之後,紙上的有緣,又要如何有緣了。
寧懸明輕嘆一聲,將錦囊揣進懷裡。
今日大集,哪怕是傍晚,街上人也不少,路邊小攤,兩旁商鋪,紛紛掛上了燈籠,將街市裝點得更加明媚漂亮。
寧懸明卻無心欣賞。
既無事,他正要轉身回家,卻忽的一道耳熟的聲音傳入耳中。
“寧主事?”
寧懸明抬頭望去,不遠處,那道傘下的身影實在熟悉,至少寧懸明未能在短時間內忘記。
從未想過所謂的下次見面來得這樣快,這樣猝不及防。
寧懸明心中閃過一絲微妙的感覺。
卻未來得及抓住,又或者不敢抓住。
今日的越青君一身月白錦衣,夕陽傾灑,晚風徐徐,紙傘將刺目的光隔絕在外,好讓寧懸明眼中的越青君顯得十分清晰。
人海在二人間流動,唯有他們定在原地,像固定在命運軌跡上的兩個原點,任由世間萬物隨意變換,唯有他們之間始終重合,註定相遇。
傘下青年仙姿卓然,彎眉淺笑時,又帶著些許難以捉摸的神秘。
二人對視片刻,越青君收起傘,任由殘陽餘暉映在身上,頭頂的燈籠不及他明亮。
“明月樓”三個字,懸在二人身旁。
“真巧呢。”
他微笑道。
最巧妙的偽裝,正是好戲即將開場。
寧懸明之前還說要感謝對方,如今當街相見,總不能對對方的致意視若無睹。
他幾步上前,“沒想到殿下今日出宮,時候不早,殿下可是要回宮了?”
宮內有宵禁,等落了鑰,等閒進不去。
越青君抿唇失笑,“看來寧主事、不,應該叫寧郎中,上次說謝我,不過是哄我的。”
他故作委屈,“莫非是我長得太嚇人了,才讓寧郎中不喜?”
寧懸明當然不是對他有意見,更沒有不喜歡他,相反,他對這位殿下的好感不低,在他在京城兩月遇到的人中,這位殿下可以穩居前三。
然而即便如此,對於這位殿下毫不掩飾的自來熟與示好,寧懸明仍有些難以招架。
正是因為他不覺得自己一個小小郎中身上有什麼值得對方貪圖的地方,才更加疑惑,未知,總讓人更願意對其敬而遠之。
但越青君話都說到這兒份兒上,寧懸明自然不好再推拒。
“是下官招待不周,殿下若是不介意,今晚不如在樓上用膳?”寧懸明邀請道,心中卻想著也不知這位殿下能不能用宮外飯食,若不合心意,那感謝豈不是變成了報復?
越青君抬頭看了眼明月樓的招牌,與天香樓走高階路線,只接待貴客雅客不同,明月樓是家中高階酒樓,裡面上到達官貴人,下到平民百姓,都能找到適合自己價位的菜品。
但既然是寧懸明請他,那必然不能太寒磣。
“我倒是不介意在外用膳,只是……”
他沉吟片刻,方才轉眸看向寧懸明,語氣揶揄,“寧郎中,你實話告訴我,今晚你我在這裡用膳後,接下來一月,你還吃得上官署外的飯食嗎?”
寧懸明:“……”
嗯,這如何能不算是體諒下屬官員呢?
偏生寧懸明還不能說越青君擔心錯了。
他抿了抿唇,一本正經道:“這也別無他法,總要緊著殿下,只要殿下滿意,便是未來一月每日只吃一餐,也是值得。”官署每日中午會有免費餐食茶點供應。
話音剛落,寧懸明便有些許後悔,眼前這位六殿下便是看上去再平易近人,也無法改變二人差距甚遠,他不應因為對方莫名的善意而失了分寸距離。
好在之前時不時便揶揄逗趣的越青君,此時面對寧懸明的逾矩並未窮追不捨,趁機拿捏,而是淡淡一笑,折身進了明月樓。
寧懸明微不可察鬆了口氣,也緊隨其後跟了進去。
“客官,您還有什麼事嗎?”
小二見到寧懸明去而復返,以為對方還有吩咐。
寧懸明看向越青君,卻見對方當真如方才所言,等著他安排,只好轉頭對小二道:“麻煩幫我備間包間,再叫幾道招牌菜。”既是皇子,寧懸明自然不能讓對方就在大堂用膳。
小二當即笑道:“剛好月字號的包廂還空著,二位客官請隨我來。”
片刻後,兩人都在包間入座,小二給包間送上茶水瓜果,便下去傳菜。
開啟窗戶,窗外風景映入眼簾。
老天臉色變得極快,方才上樓之前,天上還有漫天霞光,可此時再看,卻已經是暮色蒼茫,還未徹底暗沉的天幕,已然出現點點星光,明月也不知何時漸漸懸掛在廣袤天穹上。
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工業汙染,便是最常見的景色,都帶著這世間未被雕琢的光芒。
越青君手持一盞清茶,淺淺品嚐,竟有些享受此時時光。
寧懸明想到,若非先前有事耽誤,向來前些日子,自己已經與無瑕坐在這明月樓上,吃京中美食,賞市井景象。
而今他雖如從前所想那般享受這一切,卻是同另一個人。
腦中有一搭沒一搭想著,眼前忽然出現一個木盒,他低頭垂眸,復又看向將木盒推至自己面前的越青君。
後者面上笑意未減,“還未賀寧郎中升官之喜,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寧懸明看著他,面露無奈,“殿下,下官這頓飯還未請,您的禮就又來了,您是想要下官今後越欠越多嗎?”
越青君指節在桌上輕敲:“這如何能一樣,理由不同,自然是分開算的。”
寧懸明卻不上他的當:“無功不受祿,朝中百官,莫非殿下要給每個升職的官員送禮?”
“下官自認尚未與殿下相熟至那般地步。”
這話在向來含蓄的文人中,已經是再直白不過,不留絲毫餘地,若是越青君心眼小些,多半會對寧懸明心懷不滿,以及被拂了面子的羞惱。
寧懸明也是不得已才這樣說,冒著得罪人的風險。
大約越是一無所有的人越是無所顧忌,他倒是不怕得罪人,可就此讓這位六殿下對他不悅,寧懸明竟隱約有些許遺憾。
或許……
或許相識再久一些,他們大約也能相交為友。
只是如今卻難了。
讓寧懸明沒想到的是,被如此直白不留情面拒絕的越青君,非但沒生氣,反而意味不明笑了一下,隨後收回了木盒。
“既然如此,那等你覺得你我的關係到了能夠隨意收禮的時候,我再將它送你。”
這下不好意思的成了寧懸明。
他從未見過六殿下這般親和寬仁的上位者,言行舉止間,半點裝模作樣的虛偽也無。
或許是因為對方自小便被忽視,在宮中過得也不好,可如今他既已經今非昔比,卻還如此,便只能說是本性。
飯菜很快上來,都是招牌菜,味道自然不錯。
越青君前世也出身豪門,嘗過的山珍海味不計其數,因而來這裡後,對宮中各種珍饈美食也稀鬆尋常。
因很難再滿足閾值很高的口腹之慾,越青君對食物的興致一般,今日卻因為一同用餐之人不同,讓他覺得這就是他從來這個世界後,吃過最美味的一頓飯。
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半點也不勉強的樣子,寧懸明心下微松,好歹沒讓報恩變成結仇。
用過晚膳,越青君欣然道:“多謝今晚款待。”
寧懸明微微一笑:“殿下不嫌棄就好。”
結賬時,越青君沒有插手,眼睜睜看著寧懸明花掉身上大半銀兩,眼中滿含興味。
“殿下今日出宮身邊沒帶人,不如下官送殿下至宮門?”
破財的寧懸明再消費不起街上的東西,打算回家,像他這般的小官,如果買不起租不起京城的房子,朝廷會給安排官舍,寧懸明也住在那裡,地方不大,卻很便利,如今自然方便他送越青君回宮。
越青君笑問:“寧郎中可學過武功。”
寧懸明老實答道:“只會五禽戲。”
越青君:“那若是遇到危險,寧郎中只能用五禽戲護我周全了。”
寧懸明:“……”
以他與這位殿下的關係,饒是寧懸明,也不知對方這話究竟是調侃還是嘲諷。
“不急,今夜月色正美,何不用心欣賞。”越青君坐在原處,因夜晚有風,身上已經披上了出來時帶的披風。
他竟當真就這般休憩起來,單手支著頭,面向著窗外,以寧懸明的角度,也看不出對方究竟是睡是醒。
眼前這一幕讓寧懸明想起來戶部那一日,對方就是這麼在戶部的軟榻上休息了一晚。
莫非今晚他還要在酒樓這樣歇一晚不成?便是他能,酒樓也要打烊。
見越青君一副絲毫不著急回宮的模樣,寧懸明心下有些為難。
畢竟對方都沒說要走,總不能他一個小小郎中還要先對方走。
“殿下可是還有事要辦?”他開始旁敲側擊。
越青君搖頭:“我今日想辦的事已經辦完了。”
寧懸明繼續試探:“那殿下可是還要等人?”
越青君睜開雙眼,轉頭看他,眼中帶著寧懸明難以捉摸的神情,“今日要見的人,也早已在眼前了。”
寧懸明要說的話立時卡在喉嚨,望著對方,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
有點奇怪,卻又似乎有什麼被自己忽略的地方,是什麼呢?
自己一個剛入京兩月,毫無根基的小官,究竟為何受對方如此優待?
出宮專門見他,就為了一頓飯,這已經不是什麼感興趣、想拉攏能解釋的了。
一定有什麼被自己忽略了。
黃昏、明月樓、相見……先前還在心中想過的事,不必努力尋找,輕易便能將其揪出來。
寧懸明霍然抬頭,看向越青君的雙眸中,各種情緒翻來覆去,競相爭鋒。
哪怕被關進獄中,被栽贓陷害都始終鎮定自若的寧懸明,此刻卻難得失態,若非刻意緊抿唇瓣,怕是輕易便被人看出他此刻雙唇顫動,心緒難平。
雙眸死死盯著越青君,不曾錯開半分。
眼見越青君眸中笑意愈深,仍是對那個可能難以置信。
越青君含笑看他:“上次分別時,我曾與寧郎中說,希望下次見面,你能問我的名字。”
寧懸明面上簡直五彩繽紛,難以言喻,“你、你……”
從懷中摸出一張儲存很好的信紙,展開,熟悉的字跡,熟悉的內容,讓寧懸明一眼便能辨清。
字字句句,皆是證據。
“在下姓衛,取名無瑕。”
越青君此時哪裡還有半分不正經,眼中笑意盈盈,卻是真誠無比。
溫柔的聲音正如窗外月色,柔和清澈。
黃昏日暮,明月樓上,窗外懸著一輪無瑕之月,見證這場命中註定的誓約。
“我來赴與你的約,你怎麼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