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渾身上下都是被重擊後的鈍痛,傷口處鑽心刺骨。嘴唇乾澀,喉間彷彿含著一口滾燙黃沙。
容欺醒來時便是這般感受,他吃力地睜開眼——眼前是灰濛天色,不知名的黑鳥飛馳而過,發出悽長尖利的呼嘯。
轉動頭部,入目是一片荒涼山石,黑色的土壤上遍佈半黃色雜草,遠處高低起伏的山巒隱在薄霧間,連成深色的暗影。
這是……哪兒?
落水前的記憶瘋湧而至,容欺想起了跟顧雲行的那場決鬥,想起了數丈高的海中巨浪——是了,他想起來了,自己掉進海中差點淹死,慌亂之際抓住了顧雲行。
“咳……”
他難受地乾咳了一聲,肺部泛出些許痛意。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依稀是一股浪潮將他們丟擲了海底。這之後,就再也沒有印象了。
容欺翻了個身,用手撐著身體緩緩坐起。
他舔了舔乾澀的唇部,喉結微動——渴,口腔裡滿是海水殘留的腥鹹味,比起身上的撞傷,他更想喝一口水。
“譁——”
海浪衝撞礁石,發出沉悶厚重的聲響。容欺循聲往另一側望去,看到了茫茫無邊的大海;他愣了一會兒,又扭頭朝身後看去——光禿禿的荒涼之地。
是海中島嶼嗎?
他站起身,海風吹打在身上,將他半溼的衣袍吹得揚起。走了沒幾步,視線中出現了一個臥伏的人影。
容欺面露警惕,右手摸向衣襟內側,取出一根銀針,緩步朝著那人靠近。等走近些了,他便看得更清晰了,那人身上的衣物並不陌生,正是數次阻撓他的顧雲行!
“哈……”他想笑,然而剛開口就牽動喉部,乾咳了許久。
沒想到他運氣這般好,落海後非但沒死,還看到敵人昏迷在自己眼前。
顧雲行趴著的位置並不好,他上半身已上了岸,下半身卻仍泡在海水中。若是一個急浪襲捲,興許還能把他重新拖回海中。
空氣中傳來絲絲血腥氣,容欺又走近些,就看到海水中沾染了斑駁紅色。
他走過去,踢了一腳,顧雲行的身體便翻了個面,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面孔。
“死了?”
容欺蹲下身,伸指探了探鼻息,輕微的氣息拂過指腹,竟還有一口氣在。他目光下移,注意到對方腿部狼藉一片,血肉模糊。他心想,自己一個魔頭全須全尾地活了下來,這正道君子倒是倒黴得很,興許是撞上礁石,把腿都撞壞了。
什麼天極門門主,屢次攪他好事,反倒把命搭在了這裡。
容欺冷笑一聲,重新站起,正打算伸腿踹上一腳,送人沉進海底,冷不防突然被抓住了腳踝。
“呵!”他倒吸一口氣,整個人已被拖著摔倒在地。
顧雲行已然睜開雙眼,眼神清明,他單手扣住容欺雙手,肩部抵住容欺心口,將人死死摁在身下。
“容右使好生忘恩負義,顧某辛辛苦苦將你從海中撈起,你就是這般報答的?”
容欺大怒:“顧雲行,你放手!”
顧雲行自不會放。
容欺想起他腿間傷口,迅速抬腳反擊——
“啊!”
鑽心痛楚頓時讓容欺慘叫出聲。顧雲行毫不猶豫,搶先一步直接扭斷了他的手腕。
船上交手時,他的手腕已然受了一次重擊,如今新舊傷口疊加,徹底失了力。
顧雲行喘著粗氣,沉聲道:“容右使,你若是以為顧某腿部受了傷,就能殺了顧某,未免異想天開了。”
容欺渾身發抖,他臉部扭曲,眼中閃過強烈恨意,惡狠狠道:“你想如何?”
顧雲行道:“你沒瞧見嗎?”他苦笑一聲,“這裡是座荒島。”
遍地嶙峋山石,荒草枯木,烏雲密佈,一眼望去半個人影都沒有。
容欺當然知道,冷然道:“那又如何?”
顧雲行收斂了嘴邊的苦笑,眼眸深沉:“茫茫大海,你可知我們飄到了何處?興許整座島上只剩下你我兩個活人。你連泅水都不會,如何能走出這座荒島?”
容欺陷入了沉默,漆黑的眸中暗藏起所有情緒,片刻後,他抬起頭,目光直視顧雲行,嘴邊緩緩勾出一絲惡意的獰笑:“可你站得起來嗎?你的另一隻手……怎麼不動了?顧雲行,你受了那麼重的傷,難道還指望本座替你療傷嗎?”
顧雲行的臉色沉了下去。
他的運氣是不好,漂浮間,一陣激流將他衝到了礁石群,撞斷了一手一足。若非他假裝昏迷騙得這魔頭近身,怕是如何都制不住他了。
容欺戳穿顧雲行的傷情,見他色變,心裡方才暢快了些。
“我是不會泅水,但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游出海。再說了,以你現在的身體,你遊得動嗎,顧門主?”
顧雲行見他言辭刻薄,微微皺眉道:“昨夜容右使緊緊抱著顧某,軟言求救。沒想到脫險後,就半句好話都不會講了。”
容欺:“你……”
顧雲行卻打斷了他的話:“但也別忘了,如今容右使的另一隻手還被顧某攥在掌心。顧某是受了點傷,不若我做瘸子,你做斷手,在這荒島上做對‘手足兄弟’?”
容欺垂眼轉動半圈,眼中閃過不忿:“行,我替你療傷,但你得先放開我。”
顧雲行維持著姿勢,定定注視著他:“容右使說得動聽,可經過方才這一遭,我真怕一鬆手,右使大人便轉頭跑遠了。”他嘆了口氣,頗為苦惱:“我可跑不動,也追不上。”
容欺咬牙:“那你想怎樣?”
顧雲行想了想,道:“這樣,我得抓牢了右使。”說著,便用完好的一隻手牽起容欺:“走吧。”
容欺:“……”
腕間命門被扣,他不懷疑只要自己一有異動,這天極門門主就會立即發難。
顧雲行已坐起身,似乎在等他行動。
容欺臉色變化不定,似有不甘,然而命門被扣,只能不情不願地站起身。
顧雲行道:“搭把手吧,容右使。”
容欺重重喘了幾口氣,勉力剋制道:“我唯一一隻好使的手被你攥著,怎麼再給你搭把手?”
顧雲行道:“那就勞駕蹲下來,背背顧某吧。”
容欺瞪向他,眼神彷彿淬了毒,片刻後,他緩緩下蹲,恨聲道:“上來。”
顧雲行便捱了過去。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
容欺駭然出招,身體向後仰倒撞去,牢牢壓住顧雲行,同一時間兩腿旋動,朝著顧雲行的傷腿攻去!
然而顧雲行更快,他只傷了一條腿,就在容欺後仰之時,便屈起完好的左膝頂住了容欺的膝窩。
“若是我多使上一份力,容右使可就跟我一樣,斷手斷足了。”顧雲行已經放開了容欺的手,轉而扣住了他的頸項,微微用力。
“唔!”容欺悶哼出聲。
顧雲行道:“荒島合作,本是雙方互利的決策,為何右使總是不願接受呢?”
容欺道:“放、放開!”
顧雲行的手繼續用力。從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容欺的臉——那本應是一張俊秀無害的臉,卻因為扭曲的神色顯出幾分猙獰。
容欺感受到了殺意,這殺意凌厲而接近,無比清晰。
他的眼中終於流露出恐懼來:這一刻,他清楚地認知到自己不是顧雲行的對手。哪怕對方失去了一手一足,卻仍能輕而易舉地制住自己!
“別殺我……”
容欺艱難出聲,脖間的力道還在不斷加大,喉間隱隱湧起腥甜之氣——顧雲行真的起了殺心!
“放了我……唔!”容欺伸出手,試圖拉開顧雲行,然而脖間的手彷彿不可撼動,任憑他怎麼掙扎,都不松半分,瀕死的恐懼令他微微顫抖,他開始哀求起來:“別殺我……我,我答應你……替你療傷……不要殺我……”
顧雲行沒有出聲,也沒有收回力氣。
漸漸的,容欺停下了哀求,正當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脖間一鬆,顧雲行放開了他。
容欺翻身乾嘔了幾下,又吐出幾口血沫,喘了許久,最後躺倒在地。
顧雲行不發一言,陪著他躺在一旁。
過了一會兒,容欺呼吸平緩了下來,他又一次站起身,只不過這次沉默地扶起顧雲行。兩人皆不再說話,各自蹣跚地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