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重傷的訊息,令喻君酌有些失落。
不僅因著前世他和淮王府的那點牽絆,還因為淮王重傷一事讓他意識到,哪怕重活一世想要改變命運也並非易事。
淮王還是重傷了。
永興侯依舊要送他去武訓營。
喻君酌忍不住想,從前他經歷的那些,這一世會不會都要再經歷一遍,直到他再一次橫死街頭?若真是這樣,那命運何必再給他這次機會?
回到偏院後,喻君酌倚在矮榻上小憩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中他做了夢,夢到了上一世他被淮王府收留的那一夜。那夜他渾身是傷,還淋了雨,燒得很厲害。
半睡半醒間,他感覺有人替他清理了傷口,塗了藥。
那隻手很大,指腹帶著薄繭,刮過面板時帶著微微的麻癢。許是生病的緣故,喻君酌渾身冷得發抖,因此對那隻手上溫熱的觸感很是留戀。
“冷……”少年忽然抱住了那隻手,想汲取一點溫度。
他燒得睜不開眼睛,只摸到那隻手的虎口處似是有一道很深的傷疤。
“去看看薑湯煮好了嗎?”男人沉聲道。
“我去看。”一個小娃娃的聲音隨即響起。
與此同時,房門被推開,有人端著薑湯進來了。
“哎呦小祖宗,你可不能接,剛煮好的薑湯燙著呢!”
“哥哥睡著了,要怎麼喝呢?”小娃娃問。
小傢伙話音一落,喻君酌便覺身體一輕,被人扶了起來。緊接著他背後一暖,像是靠在了誰的懷裡。那人肩膀寬闊,將人攏在懷裡時很有安全感。
“君酌?”
“唔?”
喻君酌驟然醒了過來,見自家大哥正立在矮榻邊。
“睡覺也不說蓋個毯子,仔細著涼了。”喻君泓道。
“不小心打了個盹。“喻君酌吸了吸鼻子,感覺確實有點著涼了。
他坐在矮榻上神情略有些恍惚,顯然還沒從剛才的夢境中緩過來。
“武訓營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彆著急,我會再勸勸他。”
“你能勸得了嗎?”
“父親的性子確實比較固執,不過你放心,就算真去了武訓營,我也會想法子關照你,不會讓你吃太多苦頭的。”喻君泓道。
喻君酌淡淡一笑,若非上一世經歷過那些,他說不定真能被自家大哥這番話安慰道。但經歷過那些事情之後,他早已不敢再把希望寄託在任何人身上了。
“我不會去武訓營。”喻君酌說。
“父親若執意讓你去呢?”
“若我有了其他的去處,父親是不是就不能逼我了?”喻君酌看向大哥。
“除非你這去處比武訓營更好,可眼下確實沒有更適合你去的地方。”
“大哥覺得,淮王府如何?”
“淮王府?”喻君泓聞言怔了一下,隨即驚訝道:“你不會是想……不會是想去給淮王沖喜吧?”
喻君酌搓了搓冰涼的指尖,並未答話。
“你一個堂堂男兒,怎可去給淮王做男妻?”
“總要有個人去,為何不能是我?”
陛下要求沖喜之人身份不能太過低微,要配得上淮王。喻君酌嚴格上來說是侯府名正言順的嫡子,正好符合這個要求。
而且司天監還說,要找個八字硬的人。他出生便被算命先生說克父克母,這八字應該是挺硬的吧?
“你又不是斷袖,不好龍陽……”
“既是沖喜,何須計較這些?”
喻君酌知道,按照上一世的發展,淮王重傷的訊息傳來後不久就會死。屆時他到了淮王府,也不必真給淮王做男妻,只要本本分分替淮王守寡便是。
他又想起了那日見過的眼淚汪汪的小糰子……
淮王一死,那孩子孤苦無依也怪可憐的,正好自己可以和小傢伙做個伴。
喻君泓無法理解弟弟的決定。
他苦口婆心說了半晌無果,最終只能將事情稟報給了父親。
永興侯聽說自家兒子要去給淮王沖喜做男妻,氣得險些當場暈倒。
“胡鬧,簡直是胡鬧,我永興侯府丟不起這個臉,喻家也丟不起這個臉。”永興侯掀翻了桌上的茶盞,彷彿喻君酌這個念頭一起,便已經玷汙了喻家的門楣:“你去告訴他,讓他死了這條心,我就算是用家法處置了他,也不會讓他去丟這個人。”
“父親,我猜想三弟應該只是不想去武訓營才會說這樣的氣話,不如……”
“自古父為子綱,他一個做兒子的還想拿此事威脅老子不成?若今日縱著他,將來這永興侯府是不是要換他喻君酌說了算?”永興侯氣急敗壞地道。
喻君泓立在原地,也不敢再多說什麼,生怕惹得永興侯越發憤怒。
“讓管家派幾個家丁守著他的小院,若他敢出府門半步,就打斷他的腿。這淮王妃任誰都當得,但我喻家的兒郎絕不能當。”
永興侯大發雷霆的事情,很快傳遍了闔府上下,自然也瞞不過淮王府的暗衛。這邊侯府的家丁剛把偏院圍上,那邊暗衛就已經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淮王。
“喻君酌果然有問題,竟然想嫁給王爺!”譚硯邦道。
一旁的淮王眸光復雜,並未評價此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喻君酌那日的舉動實在可疑,只是暗衛盯了幾日並未發覺任何異樣。今日少年突然說要嫁給淮王沖喜,這便讓事情變得越發複雜了。
“喻君酌此前一直在鄉下寄養,會不會是被敵國細作收買了,藉機想接近王爺意圖不軌?”譚硯邦大膽猜測道:“那日咱們去匯鮮樓撞見他替王爺出頭,會不會也是演的,就為了引起王爺的注意?”
若是如此,將來他嫁來王府,那不是引狼入室嗎?
“本王倒是想看看,他如何嫁進來。”
永興侯那性子,不會輕易允許自己的兒子給人當男妻。
此番淮王故意設計要找個男妻沖喜,就是算準了京城與他身份能匹配的人家,不會輕易讓兒子嫁給他。如此折騰一番,沖喜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他病重的事情坐實了,婚事多半也會不了了之。
原本事情應是兩全其美的局面。
只是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喻君酌。
“萬一他真有那個本事呢?”譚硯邦問。
“他敢嫁,本王便敢娶。”男人冷聲道。
譚硯邦:……
一個個的,都瘋了!
永興侯府。
喻君酌住的偏院,被家丁牢牢圍住,生怕他跑了。
對於父親的反應,喻君酌並不意外,也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他知道,這永興侯府並不是鐵板一塊,只要他願意,總有法子出得去。
果然,當天晚上,他那位好二哥便按捺不住,找上了門。
喻君齊可不是來幫喻君酌的,他是怕自家這個三弟鬧得太狠,父親萬一真應了,那對方不就成了淮王妃了?
雖說一個兒郎嫁給別人做男妻不算光彩,但對方可不是普通的男人,是淮王殿下——當今聖上的親弟弟。本朝除了皇帝以外,還沒有人能壓得過淮王!
喻君酌若是成了淮王妃,將他來見了對方都得磕頭行禮!
所以,喻君齊想過來勸勸三弟,讓對方放棄這個念頭。
“三弟,武訓營多好啊,你為什麼就是不想去呢?”
“既然那麼好,你怎麼不去?”喻君酌反問道。
“我在國子學讀書,和你不一樣啊。我跟你說,我有好些朋友都在武訓營呢,將來你要是去了,我可以託他們關照你。”喻君齊又道。
喻君酌一怔,問他:“你在武訓營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好多呢,改日得空我帶你認識一下。”喻君齊說。
上一世喻君酌在武訓營時,並不知道自家二哥有朋友在那邊。以喻君齊這喜歡交朋友的個性,若真有朋友在那邊,平日裡應該不少來往,多多少少會從那些人口中聽說自己被人欺凌的事情吧?
又或許……
喻君酌及時打住了這個念頭,只因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上一世的恩怨,他早晚會一筆一筆地算清楚。
“二哥,你不該勸我去武訓營。”喻君酌道。
“為何?我總不能看著你去給人當男妻吧?”
“為什麼不?”
“因為……爹不許啊。”
喻君齊險些說漏了嘴,急忙拿永興侯做擋箭牌。
“依著我朝爵位承襲的規制,永興侯府的世子是誰?”
“是……”喻君齊一時語塞,竟是沒敢亂說。
“我出生時,姨娘是側室,我母親才是永興侯府的夫人,而我是名正言順的嫡出長子。後來我母親過世,姨娘才被抬了正室,現在你和大哥也算是嫡子吧。”
他話中“也算是”這幾個字,戳中了喻君齊的軟肋。這些年來,府中的人雖然預設了喻君齊兩兄弟是嫡子,可陛下始終沒有親封永興侯府的世子。
也許皇帝是忘了,也許是另有計較。但此舉難免讓人覺得喻君泓嫡長子的身份沒有得到認可,連帶著喻君齊也心虛。
“二哥,永興侯府的世子只有一個,我若是嫁去了淮王府,這世子我便當不得了。”喻君酌道。
喻君齊先前並未想過這一層,經喻君酌一提醒,恍然大悟。這些年來他之所以對喻君酌敵意頗深,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自己過去庶出的身份。雖然沒人跟他比較,但他心裡總覺得矮了喻君酌一截。
“三弟,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喻君齊竭力掩飾,但還是暴露了情緒的變化。
喻君酌看到自家二哥那副神情,便知道自己賭贏了。比起淮王妃的身份,他的二哥顯然更介意他成為永興侯府的世子。
這夜,京城不少勳貴之家都徹夜未眠。
雖說皇帝給淮王沖喜一事並未強制,但這種事情誰會主動站出來?
三日之期一到,若是無人主動,皇帝會不會直接從勳貴子弟中挑一個?
因著這種擔憂,不少人都惴惴不安。
直到次日早朝時,文武百官在上朝的路上,聽說有人主動請命要嫁給淮王沖喜。
“誰家的兒郎這般……衝動?”一個文官小聲嘀咕。
“為了一個淮王妃的身份,祖宗顏面都顧不得了。”永興侯譏諷道。
“男妻沖喜,我朝可是頭一遭。”
“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這般深明大義?”
百官早朝要走皇宮正側的東門入內,因此馬車只能停在宮道外,下了馬車要走一段路才能到東門口。而此時天色尚未大亮,東門外已經聚集了許多人。
“這是在做什麼?”一個文官問道。
“要給淮王沖喜的人,在宮門口跪著呢。”
眾人抬眼看去,果然見到宮門口跪著一個單薄的身影。
“永興侯府喻君酌,年十六,命裡帶煞,克父克母,八字極硬。今日特請嫁與淮王為妻,為殿下衝喜,願殿下早日凱旋。文武百官為證,懇請陛下允准。”
少年今日特意換了一襲紅衣,跪在宮門口說出這番話時,頗帶著點悲壯。
圍觀的文武百官中原本還帶著些嘲諷的,見了他這般模樣也不由動容。淮王到底是為國征戰,如今危在旦夕,竟只有這少年願意站出來。
議論中,漸漸有不少讚許。
唯獨永興侯鐵青著臉,極力剋制著不讓自己氣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