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祖宅破舊的正堂裡,寒風吹動,微弱的燭焰時不時跳一下,紙人纖薄的袖口聞風拂動。
望著驟然碎裂一地的靈位,沈今鸞目瞪口呆,又驚又氣,連魂魄都在微微發顫。
火光惶惶,映得顧昔潮的面色幽深難測。他靜立在靈位之前,像是一座冰封的石雕,唯獨黑黢黢的目中隱有一絲絲細紅,像是滲出了血色。
眼前的顧昔潮,目如閻羅,刀似太歲,竟比這滿堂紙人更為駭人:
“憑你,也敢供奉她的靈位?”
沈今鸞隱約猜到了,因她當年擅行厭勝之術,聲名盡毀,死後不僅無人追思,連供奉她也成了大魏朝的禁忌。
實在沒想到趙羨還真有點良心,被迫將幾個死去女子的魂魄配給了鬼相公,為求贖罪,真的供起她們的靈位,其中竟然也還包括她的。
奈何,這道士縱使算得出她的名諱,算得準她的八字,又怎知她是堂堂大魏皇后,是顧昔潮恨之入骨的一生宿敵。
晦色不明的燈光裡,顧昔潮一步步走近趙羨,幽幽火光照亮他陰沉無比的眉眼,血跡未乾的刀鋒倏然抵在了趙羨的咽喉。
趙羨猛烈地搖頭,臉色煞白,冷汗淋漓,早已把沈今鸞教他保命的話術全忘光了。
“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沈今鸞一面暗示趙羨,一面嘲諷笑道,“將軍連她的靈位都要拆,供奉她的人都要殺,你是有多恨她?”
“是啊,將軍定是認錯人了,同名同姓罷了。”趙羨不知將軍為何如此動怒,只得照著沈今鸞的話拼命找解。
顧昔潮面色無波,只持刀的手微微一僵,忽而利落地收刀入鞘,又將紙人固定在了堂正中的太師椅上。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沈今鸞動彈不得,心底暗罵幾句,心有餘悸。
方才顧昔潮竟能從數十個形貌雷同的紙人當中,一擊即中,一下子挑中了自己。
有那麼一瞬,她懷疑他是不是能看到她。
原來只是因為她所對應的那一處靈位,寫有“沈今鸞”的名諱,他想要劈裂了而已。
她沒想到,顧昔潮竟然在她死後還如此記恨她,毒殺她還不夠,連與她同名同姓的靈位都要毀去。
沈今鸞心底仍是發毛,忍不住在男人眼前揮了揮手掌,輕聲道:
“喂,你能看到我嗎?”
顧昔潮充耳不聞,連睫毛都不顫一下,顧自長腿邁開,碾了碾碎裂的牌位木屑,只淡淡地對眾人道:
“今夜這一樁陰婚未禮成,並不能作數。”
眾人看著碎裂的靈位莫名其妙,趙羨最先從驚愕中回過神,慌忙應是。
沈今鸞微微一怔,見那一排靈位上,確實都寫了“故妻”二字,原來,這些死去的女子,無論願不願意,都是被作為鬼相公妻子祭拜供奉的。
顧昔潮劈裂了靈位,實則是保全了她的身份。
沈今鸞嗤了一聲,心道,光砍掉靈位有什麼用?若真有鬼相公,她怕是還被那鬼魂惦記著娶為妻子,必須得快點想個辦法脫身才好。
“為何,不是十座靈位?”
顧昔潮耐著性子,收了刀,朝著趙羨重複問了一遍。
死裡逃生,趙羨在大雪天頭頂直冒冷汗,忙對著那一排靈位解釋道:
“哎,本來這陰婚確是一年一次。可這數月來,不知為何鬼相公又開始在薊縣四處作亂,曾一夜之間連殺了一家三口,活生生的三條人命啊!自此鎮上人心惶惶,怕得寢食難安,便開始每月為他辦一次陰婚,以求化解他的怨氣。”
趁著顧昔潮還在逼問趙羨,不曾留意到紙人,沈今鸞裝模作樣地斂了斂衣袖,暗地裡推搡著紙人。
只眨眼的工夫,紙人失衡,一溜煙從太師椅上輕飄飄地滑落下去,陷入了黑暗之中。
當初和趙羨說好了,第一計不成,他便要掩護她的第二計。她沈今鸞,就算爬,也爬離顧昔潮的身邊逃命。
此時機會正好,可惜她魂魄虛浮,就是個半癱,一面緩慢地挪動著紙人,一面聽著頭頂傳來趙羨的聲音:
“那些、那些死在鬼相公手中的人死狀比之前更是嚇人,都是死不瞑目啊……我跟你說有一戶人家……”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鬼相公之事,彷彿聽到院內不少軍士時不時倒吸一口涼氣,握了握腰間懸著的刀,鏗鏘輕鳴。
沈今鸞匍匐在地,聽到人聲漸漸遠去,繼續前進,紙人在黑黢黢的地面劃出一道長長的塵痕。
光線越來越暗,伸手不見五指,紙人無聲無息地與周遭融為一體。
吹來的微風也越來越陰寒,她不知動多遠,越過了一道破布垂簾之後,便一頭磕在什麼漆黑堅硬的東西上,撞歪了紙人的頭顱。
沈今鸞揉了揉額頭,定睛一看,嚇得差點魂飛魄散。
竟是一座棺槨。
“啊——”
她紙皮發麻,失聲尖叫了一聲,又趕緊捂住了嘴。
可她又轉念一想,她是鬼魂,除了趙羨,誰能聽見她的聲音?
然而,只一刻,就有一陣腳步聲傳來,那塊破布簾幕被撩起又垂下,一片明亮的燈火照進來,巨大的光暈照亮了她前面的棺槨,映出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黑暗裡的沈今鸞心下一沉,不敢再動,凝神屏息,死死閉著眼。
火光在前面停住,不動了。
“這是何處?”
隔著一座棺槨,顧昔潮的聲音從對角處傳來。
還在正堂裡的趙羨猶疑片刻,從袖中掏出一張黃符,待它靜靜燒盡,才走過來,撩起暗藏的簾幕進來,牙齒打顫道:
“都是、都是死於鬼相公之手的人……”
沈今鸞雙眼睜開一道縫隙,環顧四處,只能看見堆疊在周圍的一座一座的棺槨,交錯分佈,像是山間的墳頭似的,暗沉沉的一片。
怪不得一進趙宅就覺得此地陰氣極重,原來停了那麼多死於非命的人的屍首。他的祖宅,就是薊縣的義莊。
顧昔潮在這幾樽棺槨之間踱步,手中的火杖照了照四處。可他並未朝她這一處走來,像是並沒有發現她。
沈今鸞輕舒一口氣,忽然聽到轟隆一聲棺材板落地的響動。
顧昔潮竟是要開棺驗屍。
幾十座棺蓋依次被翻開,轟然震動,幾十具屍體齊臥棺中,腐白幽綠。沈今鸞心頭髮怵,閉著眼,以橫斜的棺材板作為掩體,一點一點移動,只想離開此地。
餘光裡,她看到顧昔潮接過親衛遞過來的火摺子,圍在棺槨處,朝著棺內細細檢視。
她緩慢地在暗處挪動著紙人的身子,聽到那幾名親兵探查完,朝顧昔潮稟道:
“將軍,死者是兩波人。凡是前幾年死的,額鬢之間,都有類似圖騰狀的黑紋,被烏髮遮掩,不易察覺。他們皆是七竅流血而死,身上查不出任何傷口,也不像是中毒而死。”
“但是,最近這數月來死的,雖身上有數道傷口,致命傷皆在咽喉,可以說是一刀致死……看這些傷口,像!真是像極了!正是將軍要找的人。”
正在這時,幾名軍士風塵僕僕從外頭進來,撩開簾幕,飛速拂過的衣袍擦著暗處的紙人,直奔向顧昔潮,朝他跪地行禮。
“查清楚了嗎?”顧昔潮問道。
“回稟將軍,駐守城門的將士都一一審問過了,確實與將軍預料的分毫不差。”
一片死寂中,顧昔潮手指蜷起,拇指緩緩摩挲著腰間刀柄斑駁的紋路。生殺之氣,溢於言表。
他側過身,突然問趙羨道:
“你方才說,鬼相公死在了崤山。那鬼相公娶親,你們送嫁的路線,可是自薊縣出發,至關外的崤山?”
“正是。送嫁每回都是昏時薊縣出發,子時入崤山,之後親隊就不見蹤影了,定是鬼相公將妻子帶走,去成親了……今夜沒讓鬼相公娶上親,鎮上必將人心惶惶,定是又要鬧起來了,該如何是好啊?”
趙羨愁眉苦臉,哀嘆連連。另一頭,沈今鸞不顧一切,往外爬去,眼看正堂的門口近在眼前,馬上就可以逃離此地了。
忽然聽顧昔潮說道:
“娶親不成,鬼相公必要作亂。為邊境安定,駱雄來助你,明日便再辦一次陰婚,撫慰人心。”
那名叫駱雄的大鬍子軍士抬頭,猶疑道:
“將軍,這、這裡真有鬼相公啊?”
“鬼神之說,虛無渺茫。”顧昔潮搖頭,雙眸掩著深深的倦憊,“人心,才最是兇惡難測。”
他覆手在背,看了一眼外頭漸白的天光,目光掃向怔忪的趙羨,道:
“今日黃昏,禮成。”
乾脆利落,不容置喙。
趙羨不明就裡,顯然是愣住了,“啊”了一聲,道:
“可是,哪裡來的新嫁娘啊?”
當下,靜默了半刻有餘,只餘簾幕“呼呼地”吹動。
已爬出數十步遠的紙人突然動作一滯。沈今鸞心下一沉,只覺重重棺材之後,一道幽深的視線穿過黑暗,望向了自己。
與此同時而來的,還有滿堂軍士的目光,正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個死癱在地上的紙人。
緊接著,沉定的腳步聲一步步走來,逼近。
燈火已在頭頂照下,沈今鸞兩眼一黑,紙人已被一雙勁臂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
顧昔潮將她又放回了正堂的太師椅上。
“將軍的意思是……又要用這同一個紙人,辦一場陰婚嫁給鬼相公?”趙羨的聲音帶著顫,進退兩難。
沈今鸞瞪大了雙眼,親眼看到顧昔潮微微頷首,應了下來。
一剎那,她怒火中燒,差點要掀翻紙人的天靈蓋。
顧昔潮這廝陽奉陰違,剛劈完她的靈位,竟敢又把她往火坑裡推!
她堂堂大魏皇后,被他毒殺也就算了,成王敗寇而已;成了孤魂野鬼也罷了,算她離經叛道,自作自受,得不到世人香火供奉。
可她都死了,魂魄還要被他這個死對頭再欺負一遍,賣給什麼鬼相公成陰婚。
有那麼一瞬,沈今鸞懷疑,顧昔潮是不是早就發現了她,所以是在伺機報復於她。哪有什麼比出賣仇人的魂魄用作陰婚更惡毒的手段,更能讓他痛快的法子?
“顧昔潮,你、你卑鄙小人!無恥之尤!”她壯著膽子,肆無忌憚地開始怒罵。
正要走出正堂的顧昔潮腳步一滯。
卻沒有回首,大步走入日光之下,大雪之中,鬢髮凝了一縷細細的白霜。
……
沈今鸞被迫端坐在太師椅上,坐如針氈,不住地巡視四面八方,試探尋求脫身之法。
說來奇怪,那些軍士們不到一個時辰,竟然全撤出了趙氏祖宅,顧昔潮也不知去了哪裡,一直不曾露面。
待日頭偏西,已近日暮。趙宅進來同一批喜婆轎伕和抬棺人,麻利地又操辦起喜喪來。
院子正中,一座簇新喜轎,紅綢白幡,旁邊又是一座新制的棺槨,漆光發亮,只是那棺材板微微開了一道縫。
待沈今鸞再看之時,那道縫已不見了,棺材又嚴絲合縫地合攏了。
她揉了揉眼,只道自己是看錯了。
“吉時到——”
“起轎!——起棺!——”
滿面紅光的喜婆扭著身子,將紙人從太師椅上扶了起來,粗魯地給她套上喜帕,送入喜轎之中。
“敬山道人?敬山道人?”沈今鸞無可奈何,連聲喚道。
趙羨起初不敢應答,心虛不已,後來實在於心不忍,心中有虧,只得應了她一聲:
“這、這是將軍的意思……我就一條命,我也沒辦法啊……”
這一日來,他夾在一人一鬼中間,無論站哪邊都覺得項上人頭危矣。
沈今鸞除他以外再無人可以求助。既然這道士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只能端起威儀來,盯著他,鄭重地道:
“我乃大魏皇后,你今次若不救我,我必要將你千刀萬剮。”
趙羨一聽,撩了撩道袍就差跪下來,道:
“你你你,你不過一孤魂野鬼,我雖對不住你,也給你立了牌位贖罪了。這人可不興說,說了可是要掉腦袋的!”
熟悉的嗩吶聲又吹響起來,紙糊的喜轎搖擺不定,紙人在轎內身不由己地晃動,如同在絕望的浪潮中翻湧逐流,找不到出路,只能被淹沒。
“鬼相公娶了新娘就安生了,我們就能活命了!”
喜轎外傳來薊縣眾人的歡呼聲,好似獻祭了她的魂魄,就能換來一世平安。
“慢著。”
喜轎將要被抬出大門之時,一道頎長的身影步入院中,一眾手執火杖的鐵甲軍士跟在身後,大片熊熊的明光照亮了四野暗處。
“顧將軍?”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來人。
沈今鸞心神一震,掀起眼皮,隔著珠簾看到顧昔潮帶著那一幫親兵堵在了院牆門口。
“顧將軍,吉時已到,喜喪開場,我們將新嫁娘送出城去,嫁給鬼相公去!”
顧昔潮一振袖,仗刀而立,冰冷眸光掃過在場所有人,淡淡道:
“我是說,要再辦一場陰婚,但我何時說過,新郎是鬼相公?”
薊縣民眾們瞪大了眼,四處相望,道:
“那新郎是誰?”
在神色各異的目光中,顧昔潮掠過一重又一重的人潮,直直走向那一座大紅喜轎的紙人。
山風瀟瀟,火光幢幢,照亮了他一身赤紅長袍,與紙人身上的嫁衣遙遙相映,珠聯璧合。
在場所有人頓時大驚失色。
他、他他他竟是要自己做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