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閣儀門,廟祝住所。
縣太爺陳禮似火燒心尖,急得把儀仗隊甩後頭,恨不得手腳共用趕來,不想還是晚了,見屋內就岑昇一人,頓時神色一慌。
“嗐呀!大意極了!你個老廟祝日夜守著,不攔著也算了,怎就放脫了道長,任其跑哀勞山去了!”
岑昇扯了扯黑色袍子,說道:“攔不住,再說道長走這趟哀牢山,雖含著私心,但更多為的公家,我攔他做甚?”
陳禮說道:“那你不把話說明了?哀牢山是本朝龍興之地,可自陳王兵變後也是座戰場遺址,更是陛下用以斬龍脈的死地!”
龍脈被斬,苦縣百姓俗子不消十年,家家戶戶陸續絕種,賀俶真救不救得了苦縣暫且不提,此等行為就是站在了皇帝的對立面。
賀俶真今日設法將人救了,明早人們就又得死,最後把自己搭進去,自身難保了,誰也救不成。
又遇著陰陽養鬼宗作祟,搞不好就弄巧成拙,加快了“斬龍”程序,豈不倒灶,故他二人雖敬重賀俶真,可心底卻不信他能做成此事。
岑昇在廂房內有句話想說但也沒說。
“這不是你能摻合的。”
陳禮又道:“為了苦縣,道長畢竟除過妖的,本官不能害他,借書一事本官不追究你,但你須去城外守著,要讓道長全須全尾的回來。”
岑昇知這還是怪他,嘆口氣,往城外走去。
……
哀牢山北。
賀俶真來時緊迫,到了山間反而不急,蓋因南疆荒林多瘴氣、陰氣,哀勞山更是一絕,運轉人身經脈時若吸入過多,靈力流轉難免受其阻滯,來時無此顧慮,去則多加上心。
送別白鹿離去,他收拾氣息,復向深山走去,來此只為一件事,探查陰怨煞氣因甚麼洩露,走哪裡流出,當年朝廷那群風水之士,到底設下何種禁制。
眼下已至正午,天地陽氣完全涵蓋陰氣,可山風清寒,林中霧靄仍舊凝成水珠,賀俶真道袍已被打溼大半。
“戰場遺址會在哪裡?”
賀俶真首要懷疑的一處,就是當年天子親征與陳王決戰之地,且有一點,當年引動的天地異象,真是萬人廝殺,而非坑殺麼?
要說士卒間的萬人廝殺,牽引天地異象,從而誕生大黑風暴,這種事不論怎麼講都不可能。
此番亂世下,戰火燎盡四方,只餘得千里赤地,其中餓殍屍骸,又何止數萬,怎不見風沙四起,天昏地暗?
可若神仙鬥法,坑殺練氣修道士過萬就有所不同,此類人養氣練氣,得證於天,大都和合自然,命數與一地山川水運相連;行大肆坑殺之舉,損了天和,則天棄、地怨,人怒,天地人三才格局皆破,後世人不死也難。
苦縣百姓被遺恨至今,當年那群公侯子孫的下場可想而知,加之金東華等妖人作祟,說不定在某一日內,苦縣就要人畜悉數暴斃,再被煉化魂靈,斷絕來世。
賀俶真尋著顆百丈巨木,一躍而起,腳步再往枝幹一踏,瞬間來到樹冠最高處,目光循著山勢起伏看去。
“金戈殺伐,主克木,土又生金,木再克土,土碎洩金,好個周流運轉大陣。”賀俶真暗道一聲好手段,也將這佈局看了個明白。
三者互相剋伐,傷的是哀勞山氣運,損的是苦縣俗子,加上後來戰場陰靈與陳王執念,共同組建一座滅門絕種大陣。
賀俶真運轉修為一躍而下,朝著某片低窪地奔去,那裡既是山脈歸處,也是雲霧生出的地方。
過重巒山崗,雲霧瘴氣陡然加重,賀俶真身上有種講不出的滑膩感,這讓他非常不適,夜裡視物無礙的雙眼也在此刻收到影響。
“一股死人味。”
龍椅上哪位是真不屑遮掩,入山無禁制,兇陣天機不曾遮掩,這萬人坑也只是靠著草木自行生長來遮蓋。
眼前低窪盆地中,無數鐵甲槊刀破土而出,因年歲久遠,大都損耗嚴重,又因材質稀缺,未曾徹底腐朽。
深挖下去,說不定能刨出兩具屍骨。
雖不知宮廷血案發生了甚麼,以至陳王滿腔不甘,不惜聯合公侯子孫數次起兵,龍椅上哪位又為何像個毒婦,不死不休。
估摸著和村野東西兩頭爭水沒有區別。
賀俶真神色嘲弄,這些天橫貴胄還真是一個德性,為了屁股下那張椅子打生打死也就罷了,非得累及百姓,千里餓殍才甘心,日後得了機會,非要拽著天子髮髻磕頭,如此才能解氣。
這地雖看著明瞭,細想下就曉得不簡單,不然州府那邊不會草草了事,當然,畏懼“天威”也有可能。
賀俶真就無所謂。
以往修行都是內視己身,而這次他將扶抱大日沖虛法的範圍擴散至整座盆地,不論時日多久,他打算長久在此,直到所有氣息煉化吞噬。
賀俶真周身純陽似火,整個人如鼎爐爐膛,大放火光,三丈內氣息通紅,無數陰煞怨氣又如碳屑,齊齊湧入爐膛。
“又是個道人。”
突兀傳來聲響,火光蒸騰著雲霧瘴氣,有一戰馬馱著將首,同熱浪一道走來,隨著距離加進,戰馬逐漸奔走起來,馬蹄聲震,那將首離著賀俶真還十丈遠,悍然抽刀蓄勢。
賀俶真聽他講話不覺一驚,這陰靈早先悄無聲息,眼下走哪裡出來?既已死去多年,如何開得了口,哀牢山難道還是養屍地麼?
不及多想,將首戰刀離他頭顱只有三寸,賀俶真側身拔劍,一腳踢斷馬足,趁將首翻轉下馬之際,倒持長劍甩出,連人帶馬一併釘在地面。
將首正要以牙還牙甩出戰刀,卻被踩住手腕,又被一拳砸在胸口,鐵甲當場破碎。
賀俶真低頭看去,問道:“你有實質軀體,絕非尋常英靈,既能看出小道門派,想必還有神志,因甚無故傷我?”
將首身軀逐漸腐朽,空洞的眼眶緊盯著他,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死……國……”
頃刻間,山河震動,天地剎那轉為暗紅色,大地撕裂,從中冒出無數戰火黑煙,旌旗大纛遮蔽天空,無數陰靈顯化生前姿態,再次衝殺!
此時場景,才是真正的戰場遺址。
血火翻騰,術法神通散如流光,身懷偉力者,更是拳傾大嶽,陳王竟是以萬人廝殺數十萬!
“裹挾這樣的大勢,當年的公侯子孫強至何種地步?!”
正當賀俶真沉浸心神之際,廝殺場景激盪一空,一塊高如牌坊的石碑鎮壓而出,上撰八字古文。
“李嗣敕令天嶽戰祇。”
李嗣,本朝天子,當今皇上,這八字是他親自寫的。
難怪州府來了便走,見此戰祇,那個敢留?見識大戰畫卷,那個能留?陳國李嗣要人死,那個不會死?
“這那個能破?!”
賀俶真做了預料,也不曾想這處竟是李嗣親自鎮壓的,修為欠缺,以至落個心有餘,力不足的下場。
可這樣退走,他又該往何處去?
修行於他何益,還能點亮畫卷麼?
對於這樣的結果,賀俶真是些難以接受的,戰祇鎮壓龍興之地,豈非斬龍,斷絕國祚?他李嗣腦袋讓陳王打傻了?
更無法理解,宮廷血案,本就帝王之家那幾位兄弟的倒灶醜事,一切起因在己身,何必怪罪他人?
賀俶真揮了揮手,脫離真正戰場遺址,繼續煉化也無意義,不和當年解決村野瘴氣相同,這次結症在於李嗣,繼續煉下去,就是和當今天子遙遙鬥法了。
也可以如此說,在陰煞怨氣爆發前,苦縣生死,只在李嗣一念之間。
雲霧愈發深重,天色昏暗,下起綿綿細雨,雨雖小,落在荒野山林,聲不小,賀俶真看著沾上雨水的槊刀,伸手拔了出來。
能在戰場持槊刀者,必有不同凡響之處,可惜折戟於此,終成黃土。
賀俶真以袖裡乾坤收了槊刀,正待離去,忽的悚然,瞬間抬頭看去,只見金東華懸停高空,陰惻惻的盯著他。
金東華說道:“這樣大意,怎敢惹我?”
說罷雙手掐訣,以行雲布雨之勢,聚攏無數陰煞怨氣,在上空下起場血色大雨。
賀俶真似遭雷劈,神色陰鷙道:“那些俗子到底錯在哪裡,又在哪裡對不起你,所以一定要死!”
兩地氣運連成一塊,血雨含著陰怨煞氣,自常人頭頂落下,。
暴怒下再次運轉太金覆身咒,施以金光煉化袖中槊刀,傾力擲向高空,靈力激盪筋脈,自在而上的撞向金東華。
威勢出乎意料,金東華一時未能躲過,竟被賀俶真一擊撞爛胸膛,再被激射槊刀砍下頭顱。
屍首分離,卻無血水落下,反倒如紙人讓大火燒了,散做滿天餘燼,金東華最後嘲弄道:“我敵不過你,卻也不蠢,會當面施展術法麼?”
說完便浸沒血雨中。
賀俶真重重落下,將地面砸出個大坑,心有不甘的看著苦縣方向。
意思很明顯,在他進入哀牢山之際,金東華便施展手段毒害氣運,如今出現,純粹噁心人的舉動。
他唯一的疏忽,就是萬萬不曾想到,李嗣竟會親自下場,讓他一人徒自辛苦。
不是靠著哀牢山,這妖人掀不起一滴浪來,得勢便跋扈,還敢來他面前尋釁,真是不死不知厲害。
賀俶真到了哀牢山,成事有成事的法子,不成有不成的法子,三番五次惹上門來,也該還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