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沐城中。
慕廣寒下榻之處,是洛南梔府邸。
洛南梔雖此次去邊關走得匆忙,但明顯能看出府邸的西廂還是專程為迎接慕廣寒而特意收拾裝點過的。
雕花竹窗,曲折遊廊,院內石子小道、假山竹林,養了數只孔雀鳥,風格典雅清幽又不失有趣。
可在這般玲瓏雅緻之上,房內卻分明之後又被另外一人添置了一些極度金碧輝煌、華麗浮誇的擺設。
與之前的精巧雅緻格格不入。
比如門口那描金塗粉、精雕細琢,一看就極為價值不菲的八仙過海大屏風。比如桌上那招財聚寶、吉祥旺運,一看就是名家之作的紫砂貔貅。
就連衣櫃中的禮服、便服、官服,也是截然兩種風格。一半暗紋雅印清簡利落,而另一半麼……
慕廣寒眯著眼睛,拿起一件珠光色的浮誇昂貴錦繡華服端詳片刻。
這品位著實太沖,簡直如那二世祖本人一身珠光寶氣站在了他面前一般。
大白天,想曹操曹操就到。
空有一張好臉的二世祖,這就跑來都督府找他了。
裝模作樣問他可還滿意、有何不慣、缺了什麼,“萬望城主切莫拘謹,儘管提來”。
慕廣寒:“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客氣了。”
“我偏愛瓜果香,希望屋內焚香能夠換上一換。”
“院內蓮池雖清幽卻少些生氣,如若不太麻煩,想要添幾尾各色錦鯉。”
“紗窗青綠清雅,但我喜紅,想要換成紅瑩瑩的那種茜羅紗。”
“還有……”
他一向對吃住穿用並無挑剔。可誰讓每說出一條,某二世祖額角的青筋就會分明跳動一下。
有人也是不易。一邊嫌棄他“挑三揀四人醜意見多”,一邊又得被迫陪笑臉假耐心,命手下一條一條記。
慕廣寒以前被人嫌棄,還常會難堪自卑。
總覺得自己有錯,恨不得能藏起來。後來傾盡所有學這學那,也只為能對人有點用,好讓別人不至於很容易就厭棄他。
好在自尊心這個玩意兒,磋磨、敲打得多了,也就漸漸麻木了。
他如今早已學會了從無端惡意中找各種樂子。
比如此刻,他就整整提了一張紙之多全無必要的裝修小意見。邵霄凌越是忍忍忍,他越是小要求多多多。
適才還只是要熒紅色窗紗,現在每面窗紗上,他都還要有繡兩隻憨態可掬小黃雞。
須是精緻蘇繡,羽毛根根分明。
沒有?不管,你是洛州少主你必須想辦法,大不了你去找繡娘當場繡!
就是要小黃雞,就是喜歡小黃雞。
邵霄凌:“~~~~~”
忍!醜人多作怪,我忍!
……
慕廣寒一直把邵霄凌逗到臉色鐵青才滿意。
“嗯,差不多暫且就要這些了,辛苦洛州侯。”
一邊漫不經心道謝,一邊手指在身側沙盤上擺弄著。
沙盤之上,是整個洛州的山川脈絡高低全貌。做得極其精緻細膩,從這上看整個洛州的城鎮河流,比地圖還要直觀得多。
邵霄凌看見那沙盤,青筋又劇烈跳了兩下。
慕廣寒:“適才參觀府邸全貌時,都督府總管女官書錦錦說,全都督府上下可用好用之物,在下皆可隨意取用。”
“我見這沙盤不錯,便搬了過來。想必大都督不會捨不得,少主覺得呢?”
邵霄凌咬牙微笑:“呵呵,呵呵,城主自便。”
……
洛州少主出門就撞上都督府女管事書錦錦。
一把將她拉到院落牆角無人處。
書錦錦:“是大都督吩咐的呀,都督府一切物件乃至我洛州一切珍寶異物、機要文書,月華城主可盡數取用隨意查閱。既是特意請來的,自是用人不疑。此事……大都督之前與少主商議過,少主也都同意過啊?”
邵霄凌:“別的也都罷了,那沙盤可是賽魯班所作稀世孤品,是我爹特意送給叔父四十大壽的賀禮!叔父多麼寶貝此物,除南梔之外,就只肯給我洛州最優秀的將領排兵佈陣、擬戰推演時才碰上一碰。”
“如今叔父不在了,南梔也常拿此物來睹物思人。”
“你再瞧瞧他剛才?又戳又動,隨意將戰旗插來插去!南梔他……好在沒有娶親,若有三妻四妾,府中美人是不是也要隨他動手動腳?”
書錦錦:“少主,瞧瞧你這都說的什麼話。”
“何止沙盤,何妨美人。”
“眼下咱們洛州情勢,就算那月華城主要星星要月亮、要少主您的身子,咱也只都得笑眯眯給啊!”
邵霄凌:“……”
書錦錦雖只是都督府的管事女官,她孃親卻是邵霄凌與洛南梔兩人的奶孃。從小便如親生家姐一般,常拽著耳朵將邵霄凌提來提去。
如今大了,仍時不時會伸出纖纖玉指戳一戳邵霄凌額頭。
“霄凌,別人都道你太過逍遙恣意,但我知道,孰輕孰重你一向心裡拎得清。”
“橫豎是咱們求著人家,你總得忍住性子、受些委屈,好好把人給哄住了才是正道,畢竟還要他替我們尋兵謀糧、出謀獻策,以解內憂外患呢。”
“你心裡其實明鏡一般,就千萬不要一時任性因小失大,將那月華城主給得罪了。”
“否則,別說洛州百姓不願意,待南梔回來,只怕也要剝你一層皮。”
邵霄凌:“……”
他堂堂洛州少主,今日何慼慼。
頂著烈日驕陽,去西市給月華城主買窗紗、買錦鯉,買勞什子瓜果味兒的鵝梨帳中香。
買了一個時辰,大汗淋漓,隨從都撐不住了:“主子,差不多了,回侯府吧?”
“回什麼回,去東市!”邵霄凌沒好氣道。
西市沒買到的,得再去東市碰碰運氣。
洛南梔不在,只好他負責把月華城主伺候好了,說怨種誰是怨種?
……
邵霄凌猶記父兄還在時,他多麼逍遙。
總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出門美美去酒樓吃頓好的再聽個曲兒眯著睡一會兒,一睜眼便已日薄黃昏。再喝個美酒,轉眼就是第二日中午。
從沒想過,一天亦可如斯漫長——
清早下船,餓著肚子頂著烈日東西市採買,大汗淋漓回了侯府火速沐浴更衣,又趕去陪月華城主參加午宴。
午宴之上,洛州百官齊聚。
慕廣寒一身洛南梔為他準備的清雅素貴長袍,戴著半塊金面具。
謹言慎行、細心觀之。
自打天昌之戰,洛州舊主罹難,原本舊主的得力親信干將也大部分都在那次戰場中死的死、折的折。
此後,人心渙散。
餘下部將中不安分的,早已另尋出路各投新主。其餘有才文官也被各方割據重金誘聘,陸續走了不少能人。
如今人才凋敝。
但往好處想,肯留下來共患難的,至少忠心不二。
不單對如今一力扛起洛州的大都督洛南梔忠心,就連這二世祖說話,目測也還算管用。
如此,慕廣寒便放心了。
他初來乍到,想做一番事情,最怕手下官員不服生事。
而如洛州這般搖搖欲墜,又未必有足夠的時日讓他收拾。好在眼前情況比想象中要容易許多。
許是眼下攤子實在太爛,誰也沒信心兜得住,又許是他在民間的傳聞奇事過多,洛州官員都當他是救命稻草。
宴會上,眾人紛紛表示願以月華城主馬首是瞻。
慕廣寒:“……”
“諸位肯如此信廣寒,廣寒必不負所托。”
“大都督的安危,大家自不必擔心。我與東澤盟軍紀散宜關係交好,已請他出兵設法牽制西涼。”
滿座皆驚。
如今亂世,天下紛紛。與南越不同,東澤那邊早就亂成一團,農民起義軍遍地都是,紀散宜就是眼下烏合之眾中勢力極大的一方豪強。
而大夏合州各府之主,無論是他們少主邵霄凌還是隔壁衛留夷,都是名門公親王侯之後。之前誰也不願屈尊降貴與來歷不明之人交往。
當日不肯來往,如今便高攀不上。
誰知月華城主交友廣泛,竟與此人說得上話!
百官個個面露喜色:“這……若是東澤紀盟軍肯出兵相援,那可真是舊主恩澤,佑我洛州了!”
“大都督將此人請來洛州,果然真知灼見。”
“月華城主名不虛傳。”
“我敬城主一杯!”
邵霄凌震驚於這醜人僅僅三言兩語就切中要害、得了人心。
這還沒完。
午宴過後,文官們又陪月華城主一同巡視安沐城防。
月華城主真不愧是如話本里所說,這麼些年各地巡遊。既知最為健碩的隨州戰馬該如何繁配養護,又懂易守難攻的儀州千郡城防秘訣何在。
官員們如聞仙樂,拼命記記記。
金口玉言太管用了,真乃雪中送炭,令人涕零!
晚宴之前,慕廣寒還主動請了安沐城的武將們同去都督府,一起推演沙盤。
邵霄凌自小不願讀書,打仗倒是有一些無師自通的天賦。
沙盤推演中,洛州武將往往在月華城主面前撐不到一炷香便被殺得敗下陣來。大家都是上過戰場之人,自然清楚月華城主絕非浪得虛名。縱使懊惱不甘,卻又十分歎服,爭著誠心求教。
唯有邵霄凌不讀兵書,自有自的打法。
神出鬼沒輾轉騰挪,倒是稍稍替他麾下的將軍們扳回了一些顏面。
慕廣寒望著他:“洛州侯竟是用兵如神,廣寒佩服。”
那當然!邵霄凌得意。
雖然最後還是輸了,但他畢竟生生撐下了半個時辰,被誇得一時飄飄然,直到晚飯都吃了一半,才又兀自暗暗暴躁起來。
他本天之驕子,才華異於常人。
他用這醜人誇?用這醜人誇??
……
如此一天折騰下來,邵霄凌累得想死。
但想著書錦錦的叮囑,只能繼續擺出一州之主陪笑臉,晚宴後盡職盡責送慕廣寒回都督府。
都督府門口,華燈初上。
“少主留步。”
“……”
邵霄凌沉下一口氣,該來的總歸會來。
這月華城主也在他眼前炫耀了一整天的才華了,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
今日,便是他作為一州之主大義凜然、含恨捐軀的日子。
事已至此,在劫難逃。邵霄凌只能安慰自己,好歹他並不是向這月華城主賣身求榮的第一人。
遠的不說,隔壁衛留夷就賣過。
還賣上了癮,怨恨糾纏捨不得放手。且也不止衛留夷一個,南越王顧蘇枋派大船護他,遠在東澤的紀散宜亦肯為他出兵,為什麼?
這些人圖什麼……
怎麼一個個表現的,不僅不像話本里說的嫌他醜不肯要他,反而都像是對他餘情未了,上趕著討好?
哦,對了,還有個流浪犬侍衛。
那人此刻就靜靜站在都督府門口華燈之下,挑著一枚紙風燈。慕廣寒背對著那人,因此並看不到邵霄凌看到的——那人平靜、隱忍、寒冷、深沉看過來的眼睛。
殺了你。
“……”
邵霄凌冷哼挑眉,突然一把摟住慕廣寒的腰。
同時挑釁地向侍衛上挑嘴角。
有些身份低微的蠢俗玩意兒,真是沒點兒自知之明就敢招惹他。
好多年前,邵霄凌跟他爹邵子堅去烏恆議事時,曾在侯府樹上救下一隻奇醜無比的小奶貓。
貓太醜了,還瘸了條腿,邵霄凌萬分嫌棄,丟給侯府下人就忘了。
一天後,卻發現衛留夷正抱著那小瘸貓,還說它可愛。
這可不得了了。
明明是他萬分嫌棄、看都不肯多看一眼的東西,可衛留夷想要,那他就突然也想要了。
當年,兩個小世子為了一隻醜貓鬧得難看,雙雙被父親揍。
最後邵霄凌搶到了貓。
一直養到前幾年壽終正寢,每年都抱去貼衛留夷的臉招搖。
如今昨日重現。
慕廣寒不明白,這洛州少主是大晚上的……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附了身麼?
怎麼突然摟他,又再度冷不丁伸手來捏住了他的下巴。
一如既往的嫌棄臉。
他是真不懂這二世祖,不想看他大可不看!卻非要湊上來,正欲讓他起開,卻不成想對方突然欠身,猝不及防在他唇角親了一口。
慕廣寒:“……”
慕廣寒:“…………”
楚丹樨的風燈滅了,一片黑寂。
而慕廣寒此時此刻,滿腦子只被“後悔”二字充斥。
草率了,真的。就算是為了躲衛留夷,他也不該上那張燈結綵十里紅妝的船。
這不一目瞭然船主人腦袋必有問題嗎??他為何以身犯險?
然而。
此時此刻,氣不起來。
大概實在是無必要與蠢人生氣,他只嘆道:“少主,我適才叫你,是想與你商議——今日該來之人中,有一重要之人稱病沒來。”
洛州路霆雲老將軍,手握洛州一半軍權。
今日慕廣寒雖與大多文官武官相談甚歡,但老爺子不來,就是個棘手的大問題。
他是要跟邵霄凌商量這個,他以為他會同樣很是煩惱此事。畢竟整個洛州如今模樣,洛南梔大都督之前的書信都難掩憔悴心焦。
少主更該愁得吃不下睡不著才是。
這二世祖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