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昭去何家肉鋪取回書和紙。
書乃《蔡郎中集》,俞慎思不知此人,高昭給他介紹,蔡郎中名蔡騰,先帝時進士,翰林出身,如今任吏部郎中。高昭想和他說更多,側頭看到一臉稚嫩的弟弟,《千字文》還沒學完呢,說這些白費口舌,便作罷。捏了捏弟弟的臉蛋,寵溺地道:“以後大哥和你說。”
“嗯!大哥教我研墨,以後大哥抄書,我給大哥研墨。”
“暘兒真乖。”
家中沒有硯臺,硯臺花費不小,又非必須,便省了這筆錢,用粗糙的陶碗代替。高昭拿著俞慎思的手,一點點教他。
研好墨,高昭翻看一篇蔡郎中文章後,便動筆開始抄。俞慎思手中繼續磨墨,眼睛已經瞟上書冊。
畢竟是古文,引經據典又比較多,有的地方晦澀些,看起來吃力,但大致內容和蔡郎中想表達什麼還是讀得明白。
他問高昭:“大哥能看懂嗎?”
高昭頓了下,“有點困難。”又很自通道,“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多抄幾遍大哥或許就能懂了。”然後還不忘教育他,教他的東西也要時時回顧溫舊知新。
他說得文縐,俞慎思故意似懂非懂地點頭。
高昭見他磨了許久的墨,便讓他休息,自己繼續抄書。
《蔡郎中集》總共十幾篇,長短不一,從早到晚不停筆,一日便能抄完。人非機器,高昭自是做不到不停筆,偶爾要休息幫著大姐,午後還要教幼弟識字讀書,家中又無油燈蠟燭,從日出到日落,兩日來才將將抄完一本。
呂大郎的姑父的確是爽快人,給的佣金也豐厚,一本《蔡郎中集》一百二十文,高昭粗略算了下,一本書能夠賺四五十文。
高昭一共抄了五本,對蔡郎中的文也算通了些。
冰消雪融,天地回春。
二月初是原身高暘的生辰,因為母喪無法慶祝,高暖給他做了一碗長壽麵,算是過了。
呂大郎又換了一本新的《刑律案蹤》給高昭,這本書是刑部一位官員辭官後編纂,主要記錄其在刑部經手的幾起錯綜複雜案件,以案件為例來闡述大盛律法。
對俞慎思來說,這比蔡郎中的文章有意思多了。他藉著磨墨,兩日來把此書從頭看到尾,不僅故事記得清楚,裡面闡述的大盛律法也記得牢固,這可都是以後科舉用得上的。
這本書像一本普法故事會,深入淺出,老少皆宜,賣得不錯,隨後書肆又要了五冊。
二月初高氏祠堂也正式開工修繕,偶爾會叫高昭過去幫忙。
驚蟄過後雨水多起來,小雨老屋還能夠撐一撐,雨大了漏雨嚴重,遇上颳風,破敗的門窗潲雨。姐弟三人將床和桌子、櫃子搬到不漏雨的地兒,用各種盆瓢瓦罐在屋內接雨。接滿了就倒掉。白天還行,晚上睡著了,第二天起來,地上全是水。
老屋都是夯土地面,滲水有限,泡了一夜水,地面泥水打滑。
夏日雨水多,漏雨只會更嚴重。
雨霽天晴,高昭去請老族長幫忙,請一位修繕祠堂的泥瓦匠,幫他們將老屋修一修,錢他們自己出,不用公用的。
修祠堂的錢都是他爹高明進出的,替他家老屋修個屋頂門窗是應該了,老族長哪裡會不同意。當天就叫一個泥瓦匠過去,順道讓自己的小兒子也過去看看門窗,能修就修,不能修換一副門窗也無妨。錢自不讓高昭姐弟掏腰包。
高明秋第一次踏進這座小院子,見到兩邊原本荒蕪的空地被翻了出來,還種了菜,一畦一畦,有的菜已經破土冒尖,瞧著還好幾種,要不了多久便能吃上。
以前沒瞧出來兩姐弟這般手巧,不僅能刺繡,能寫文,種菜也是把好手,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條,旁邊木棍上晾曬的衣服也洗得乾乾淨淨。這樣好孩子,擱鄉下人家,那都是當心肝寶貝疼的,偏偏遇到高明通這樣叔伯。
高昭給他們說哪裡問題,泥瓦匠搬著梯子爬上屋頂,很快找到漏雨的地方。高明秋也檢查門窗,門修一修還能用,窗戶上的木頭已經被蟲蛀朽,有幾處斷了,修起來麻煩,倒不如換新的。
泥瓦匠當天就將漏雨的地方給修好,高明秋回到家,打了兩個門窗,隔兩日送過來幫他們裝上。
修繕好的老屋住著舒心多了。
三月裡,高暖估算舅母差不多臨盆了,只是如今不便去探望道賀,怕衝撞喜事,心裡頭卻惦念。
舅舅打小身子不好,和舅母成婚多年,好不容易才有子嗣,她只盼著母子平安,盼著舅舅身體康健。
舅舅家在田灣鄉,和石頭鄉雖同屬臨水縣治下,卻一個北一個西,隔著幾十裡,繞道縣城要大幾十裡,不繞道縣城,中間隔山隔河,往來更不方便。
她不能去道喜,舅舅倒是託人給他們傳訊。
來人是小堂舅,二十不到年紀。因父早亡,母改嫁,一直住在外爺家。以前跟母親回外爺家便會見面,性子溫和老實,少時就去外爺的裁縫鋪裡幫忙。
小堂舅笑道:“母子平安,孩子和你們舅母一樣大眼睛,也有兩個酒窩。”
“那必定是個極漂亮的弟弟。”高昭樂道,舅母模樣就出眾。
小堂舅點頭,“是,你們舅舅說,等年底孩子大些了,來祭你們孃的時候,順道帶過來讓你們瞧瞧。”
提到亡母,姐弟三人心沉了一沉,但能見到親人,他們心中還是欣慰的。
路遠天黑前要趕回去,小堂舅不便多逗留,姐弟三人依依不捨送著小堂舅出村。
剛到村口,桂嬸帶著兩個女兒從外面回來,迎面碰上。
桂嬸朝面前陌生的年輕人打量,個頭比虎頭他爹還高些,面堂周正,朗目疏眉,是個俊朗的小夥子。衣著乾淨,不像是村裡修祠堂的幫工。
“你家親戚?”桂嬸笑著朝高暖走兩步。
“我外爺家堂舅。”高暖又向小堂舅介紹桂嬸。
小堂舅笑著打了招呼,然後讓他們姐弟不要再送了,揮手慢慢走遠。
高暖收回目光,瞧見桂嬸母女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遠去的背影。
梅兒今年十四了,剛開春就有媒人登門說親,桂嬸也在相看,梅兒眼光高,一直沒有合意的。
高暖摟著幼弟準備朝回走,桂嬸回神快走兩步拉了把高暖問:“你堂舅瞧著年紀不大,有二十嗎?”
“剛剛十九。”
桂嬸看了眼自己大女兒,梅兒給她使了個眼色,桂嬸拐著彎問:“這年紀也該成親了,是來報喜的?”
高暖知曉桂嬸母女打上自己小堂舅的主意,小堂舅性子溫和,舅舅和舅母脾氣和善,這樣的家門可供不起厲害的媳婦。私心上,她也不能接受梅兒做自己長輩。
桂嬸不直接問,她也答得含糊,“是,添丁之喜。”
桂嬸剛燃起的希望被澆滅,肩頭耷了下去,梅兒也洩了口氣,滿眼失落,回頭朝北望,人已經沒了影。
回到家見到女兒失落神色,桂嬸便安慰:“暖丫頭的舅舅在田灣鄉,好幾十裡地呢,回孃家不方便。像暖丫頭幾個,年前吃不上飯,舅舅那邊都不知道,幫不上忙。還是附近村子的好,有事方便照應。”
梅兒撇了撇嘴,心裡頭還想著剛剛見的小夥子,這模樣附近村子可沒有,想著想著煩躁起來。
天漸漸熱起來,祠堂也修繕完成。族人望著煥然一新的祠堂,大門開闊高大,比之前氣派許多,心氣都提了提,腰桿也挺直了些。
完工之日,老族長讓人去請高明通兄弟回來參加儀式,高明通進京,短時間回不來,高明達帶著高明通長子回來。
祭拜祖宗後從祠堂回來,高明達叔侄被老族長請到家中,擺酒席招待。高明達這次沒有拒絕,應了老族長。
高昭因為守孝,不便過去,席間高明達沒有少謝老族長對自己二嫂的幾個孩子照看。他沒有提自己二哥,而是強調自己二嫂,滿嘴都是對這位二嫂的敬重,以及對二嫂留下的孩子疼惜。
用完飯,高明達主動去西頭老屋看望侄子侄女。
高明達進門時,高暖正在穿針引線,高昭在抄書,俞慎思在一旁磨墨。這段時間《刑律案蹤》又有人問起,呂大郎便請他再抄幾本。
高明達瞧見院子裡景象,變化比祠堂還大。屋頂和門窗都修繕過,院子整齊乾淨,原本荒廢的小菜園全都種上菜,長勢喜人。牆角處還搭了個葡萄架子。偏屋門前石頭上曬幾張裁剪好的鞋底,等著晾乾就能納。和正月裡一天一地。
俞慎思透過窗戶先看到高明達進來,放下墨條喚了高暖和高昭。
三人走到門前,高明達笑著近前,很自然地揉著俞慎思的腦袋問:“還記得三叔嗎?”
俞慎思朝旁邊退一步,躲開高明達的手,搖頭表示不記得。
高明達微微蹙眉,這麼大孩子該記人記事了,不過幾個月未見,竟然都不記得。自家那個小丫頭還沒他大的時候,半年前見的人還能認得。他又指了指身後高曠,見俞慎思依舊搖頭,心中疑惑:這孩子莫不是年前發燒燒傻了?
小時候就不是聰明孩子,什麼都比別的孩子慢,一歲半才會走幾步,快三歲才會喊爹孃,年前病一場又雪上加霜,長大估計也是憨頭憨腦。
高暖姐弟喚了聲:“三叔,堂哥。”
高明達走進屋內,掃了眼四周,雖依舊簡陋,卻比之前好不是一點半點。看到臨窗的書案上筆墨紙書,走過去看了眼。紙上之字挺拔大氣,工整利落,沒有一字塗改。小小年紀能寫出這樣的字,可見下了苦功夫,練了千百回。
幾個子侄中,只有昭兒讀書最好,年僅九歲便考了童生,是高家下一輩中翹楚,可……
高明達想到大哥說的事,心中不忍,這麼懂事的孩子,養在老家便是了。他拍著高昭背誇讚道:“沒有師長管教還能不荒廢學業,可比你幾位堂兄弟強多了。”
高昭忙道:“三叔如此誇讚,侄兒無地自容,讀書本就是侄兒該做之事。”
高明達笑著又關心地問了幾句,最後囑咐他好好讀書,囑咐高暖照顧好兩位弟弟,便離去。
走到村中路口,高曠疑問:“侄兒瞧紙上印的是‘益文書肆’字樣,約莫是抄書換錢。爹不是差人給他送米錢嗎?”
高明達避重就輕,笑著回道:“他抄書既能多讀書又能多練字,如今不去學堂,這樣豈不更好?”
高曠沉思須臾,還是覺得哪裡不對,但是又理不出頭緒,回頭朝老屋看了眼,院門已經關上。
祠堂修好了,《千字文》學完了,也到了農忙時節。
臨水縣的氣候一年兩熟,稻麥輪作,沒有現代化機械,農忙真的是忙,特別在天氣不好時村人沒日沒夜搶收。白天村子裡幾乎空了,連老人孩子都到地裡幫忙,俞慎思的三個小學伴這幾日都沒過來。小課堂卻沒有停止,高昭開始教幼弟《三字經》。
俞慎思平日給高昭磨墨,時不時故意詢問陌生的字,然後併入自己的“識字量”裡頭去,最近高昭抄書,他還會故意成句成句念出來,詢問高昭自己有沒有唸錯,給高昭形成幼弟掌握了大量生字的印象。以至於俞慎思拿過《三字經》通讀下來,他也不覺得奇怪。
有了識字量兜底,俞慎思便將自己的啟蒙課程加快進度,一本《三字經》他不消多時就熟記於心,為免高昭懷疑,還是裝模作樣跟著高昭學了小半個月。在此期間,他也不藏著掖著,會拿起其他啟蒙的書來看。高昭知曉他識字多,見他又這麼愛讀書,也不勸止,只道:“若是不識的字,不懂的斷句和大哥說,大哥教你。”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