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鹿悠悠的聲音,王洛也算鬆了口氣。
這千呼萬喚不出面的強力援兵,如今終於是來了。
而隨著鹿悠悠的正式出場,那兩位仙人的隔空對弈,應該算是正式告一段落……了吧。
對此,鹿悠悠本人似乎懵然無知,見到王洛時,還不好意思地歪了下頭。
“抱歉,剛剛在玉座閉關主持祭禮,感應不到外界變化,沒想到你恰恰就要在這個時候找我……唔,這裡是怎麼回事?”
說話間,鹿悠悠也看清了此地情形,面色不由微微一沉。
“有人受傷了?好奇怪的傷勢……”
說著,鹿悠悠緩步上前,來到大陣邊緣,目光與神念逐漸沉入其中,不再與王洛寒暄。
王洛自然不介意能合情合理地省略交代來龍去脈,只期待著陣中的僵局,能隨她的到來而得以打破。
在處置化荒等問題上,再多一百個海青雲,也比不上擁有靈鹿神通的鹿悠悠。
那是在定荒之戰時期,仙盟對荒蕪的認知還相當原始,甚至沒有成體系的拔荒術時,就能以天賦神通將化荒之人拉回此界的神醫。
不過,見到神醫親臨現場,陣中的諸多高手們,驚訝之餘,卻大多露出不那麼歡喜的顏色來。
“鹿,鹿國主?!”
“她怎麼來了……不會吧,帳中人是她親戚?等等,我們知道了國主親戚的秘密,不會被滅口吧?”
“別問這種傻問題,行醫之人若是得知一點上層密辛就要被滅口,那咱們這些人早該死上十次了,而仙盟上層也等於永遠告別現代醫療……最多也就是洗去記憶吧。”
“項兄弟,和兄弟,你應該知道咱們在陣中的對話,國主大人是能聽到的吧?”
“沒事,她現在專注於帳中人,應該無暇理會我們的言辭冒犯……不過,鹿國主能親臨此地,帳中人的性命應該是保住了。”
“呵呵,是啊,靈鹿神通,真是無論翻閱多少遍史料,也覺得不可思議,逆轉荒蕪、顛覆生死,化不可能為可能……真是,真是,唉……”
“吾輩醫者,千年來以文明為框架根基,畢生心血為磚石,一代代人前赴後繼,終成一座醫學高塔,然而站在塔頂,卻見旁邊便有人在以一己之力推起高山,直抵蒼天。這實在是……令人連汗顏的心思都沒有了。”
“宛如螻蟻之輩,終見仙人。”
“不過,往好了想,立足高塔之巔,卻不至於感慨高處不勝寒,前途已無路。反而還能看到下一個奮鬥的目標,這對吾輩而言,又何嘗不是好事呢?”
“陳老境界不凡,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墨麟醫界最大學閥,這發言比我小兒子做了一件好事的作文還要思想澄淨閃耀。”
“呵呵,實話實說,我還是比較喜歡高處不勝寒。”
“我也是。”
“奮鬥一生的成就被人超越……那種事情不要呀!我希望自己的成就能永遠銘刻在高塔上,為後人瞻仰!在我死後,至少持續十年吧!”
“……老和你年紀一大把,蜃景倒是不少看啊。”
就在一群成名多年的老前輩,赫然擺出各種頑童姿態時,鹿悠悠也終於得出了結論。
“各位大夫,恕我失禮,要越俎代庖一下了。此傷勢所以反覆,難以用織命法修補,是因為她體內寄生了一種前所未見的荒毒,待我將其拔除淨化之後,再請各位出手醫治。”
堂堂國主,客氣話說到這個份上,陣中人自然連連客套,就連一向眼高於頂的海青雲,也默默讓出了陣眼位置。
鹿悠悠卻擺擺手示意不必,她並未入陣,而是站在陣外,緩緩拿定姿勢。而後櫻唇翕合間,發出一道無聲的敕令,頃刻間,一陣芳馥濃郁的香氣就填滿了要塞前廣場。
而在香氣薰陶下,沙土地上開始萌發嫩綠的新芽,繼而便是粉嫩的骨朵……轉眼之間,空地已滿載芳草鮮花,恰是初夏時節的好風光。
異象中,鹿悠悠伸手對準帳內舒泉,向前虛點食指,於是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清脆悅耳的露水滴落湖面的叮咚聲響。與此同時,盤踞在帳中的那股看不到摸不著的氣息,便即消散,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眾人震撼無言時,鹿悠悠又深深吸了口氣,於是一切宛如時光倒流,滿地芬芳盡歸塵土,就連砂石顆粒都維持著最初的模樣。剛剛的一切,彷彿是幻覺一樣。
“好了,之後還要請各位辛苦。”
鹿悠悠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向後退開幾步,來到王洛身側。先是向目瞪口呆的樊璃點頭微笑示意,令其當場手足無措,面紅耳赤,恨不得立刻跪下。
於是鹿悠悠無奈搖頭,在笑容中又施仙術收斂了自身的存在感,消除著自己剛剛出手的痕跡,以免這要塞內外的眾多人,都因她的突然降臨而陷入慌亂。
果然,隨著鹿悠悠的刻意收斂,周圍一眾緊張而興奮的人,便紛紛露出茫然失色。就連陣中那些名醫,也有幾人乾脆抓耳撓腮,彷彿忘掉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一般。
“好神通。”王洛不由讚道,卻是一語雙關,“應該,沒什麼副作用吧?”
吉祥靈鹿的天賦神通,最是剋制荒蕪,甚至可以將已然化荒之人強拉回來。但這種神通每用一次,效力都會減少。時至今日,儘管鹿悠悠的力量較之千年前已強大了不止百倍,但其天賦神通反而是削弱了。
上一次,她傾盡全力,才勉強拉回了韓谷明的元神,下一次使用時還能保留多少功效已頗為堪憂。卻不料在舒泉身上,她用得絲毫沒有猶豫。
卻見鹿悠悠搖搖頭:“沒多嚴重,方才的拔荒仙術,天賦神通只是畫龍點睛那一筆,術法的框架根基,其實是借用了那位陳仲明大夫設計的生息拔荒法……唔,真是巧妙絕倫,讓人歎為觀止。”
“哦?堂堂國主,傳說中天賦橫壓千年的拔荒聖手,竟公然借鑑抄襲後人技術!?”
鹿悠悠失笑:“別說傻話,我是當代仙盟創始國的國主,用當代仙術才是常理啊……而且,哪有什麼橫壓千年的天賦?這些醫生們代代積累傳承下的知識,早就勝過我這區區一人的神通了。這千年來,我可是一直維持著積極好學的心態,才勉強沒有落後於時代。非要說我比一般醫生有哪裡高明,大概就是我比他們任何人都學得更久吧……但即便如此,帳中那人的傷勢,單憑我一己之力,也是救不回來的,我能做的也只有為那些大夫,掃清一點細小的障礙罷了。”
“國主謙虛,令人佩服。”
鹿悠悠嘆道:“好了,不說這些閒話,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體內荒毒又是從哪裡來的?”
王洛於是將這一日發生的事情詳細道來,理清前因後果,讓鹿悠悠逐漸面色歸於凝重。
“竟有此事?我之前的確聽聞前線多有意外,想不到這些意外背後竟是仙人手段。但是,這卻好生奇怪,有些說不通啊。”
王洛問:“怎麼?”
鹿悠悠解釋道:“以無形之手操弄命運,這在舊世並不是什麼新鮮手段。”
王洛點頭:“對,以前哪怕是個築基甚至引氣期的小修,也能下個降頭,或者祈個福,從而影響一個人的運氣。而到了合體、大乘階段,甚至能操控一國一地的百年運勢,所以?”
“所以,仙盟定荒千年,來自命數層面的攻擊,早就經歷過無數次了,自然也積累了豐厚的應對經驗。大律法和調律師的存在,就是仙盟以人力左右乃至抗衡命運的基石。而此次仙盟籌劃茸城拓荒時,自然也會充分考慮來自荒原的無形之手。”
王洛點點頭:“的確如此。”
“嗯,你也出席過幾次會議,應該見過調律師們為了鞏固茸城和仙盟氣運,付出了多少努力。至少在現階段的認知中,荒原根本不存在透過意外來阻撓拓荒的手段。”
王洛說道:“但現在,很顯然是仙盟的認知不到位。那荒毒……”
“很獨特,但並沒有獨特到能輕易撕破那一層層律法交織的拓荒防線的程度。”鹿悠悠認真解釋道,“全新的荒毒的確是個不錯的切入點,但其實嚴格來說,舒泉體內的荒毒也並沒有那麼新……雖然仙盟已經有兩百年沒有發現過新品種的荒毒了,但那並不是因為這兩百年來,我們真已經窮盡了一切荒毒的變化。”
“哦?”
“兩百年前,仙盟抽調了百國精銳,組成一支專家團,共同提出了一個全新的荒毒分類法,框架上幾乎直指荒蕪的本質。從此就算有新型荒毒,也可以迅速歸類為舊型的變種。而之後無論是觀察分析還是拔荒驅邪,都只在舊有手段的基礎上略加變通即可。所以,從那以後,新荒毒兩百年不曾被發現,是因為兩百年來都沒有超越當時框架的荒毒。而舒泉體內的毒素雖然極端奇特少見,但也不算完全脫離窠臼。否則我剛剛拔荒也不會那麼容易。”
頓了下,鹿悠悠又說:“其實,就算沒有我來處置,以他們的能力,早晚也能發現一切癥結源於一種新型荒毒,之後便不難找到正確的拔荒方法,只是傷患的性命卻未必來得及保住而已……這種奇特的荒毒,與最近幾百年常見的各類荒毒都不相同,倒有些近似早年間的品種。他們這些年輕人一時認不出,我作為老前輩卻一眼就能看出來。但總之,既然這荒毒並未超脫舊有的理論框架,那麼荒原上那位仙人也不應該能突破得了大律法編織出的防線。”
王洛又說:“但現實卻是……”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啊,因為這並不合理……雖然目前看來,這份不合理並未造成嚴重的後果。但不合理的存在本身,就比任何看得見摸得著的敵人,都更加危險,更加值得關注。”
王洛問道:“所以你認為……?”
鹿悠悠搖頭道:“我現在還沒有辦法給出準確的結論,具體情形,需要海青雲他們將舒泉復活後,再召集一批理律師,以此為抓手作深入分析。但是,很遺憾我沒有時間全程跟進了。”
王洛點點頭:“明白,那這件事就交給我。這也算是拓荒先鋒的工作範疇。”
鹿悠悠隨即笑道:“嗯,交給你我就放心了……前線出現意外這麼久,卻連我在內都一直沒有察覺。還是多虧了你才能找到對方的破綻,我想可能也是冥冥之中,註定要你來解決這個問題。”
說到此處,她的笑容也略顯無奈。
“畢竟,伱才是……算了,不說這些喪氣話,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有需要就隨時用飛昇錄聯絡我,我儘量少閉關失聯。但反過來說,如果又有類似的失聯情況……”
王洛笑道:“那我就知道,敵人又開始落子了,而從那一刻開始,看不見的敵人,也就有了形跡。”
“呵,說的沒錯。”
之後,鹿悠悠再次以玉座王權閃身離場,作為整場拓荒行動的總策劃總指揮,她肩上的壓力是難以言喻的,需要處理的事情更是永遠都堆積如山,以至於從來不離左右的內務府總管,也屢屢被她安排去各地救火。
這種情況下,王洛這靈山山主,自然是要能者多勞。而且鹿悠悠有一點說的沒錯。
荒原上的那位棋手,彷彿是王洛註定的對手,或者說,是師姐刻意留給他的一道難題。
既然是難題,那就儘快解決吧。
——
鹿悠悠離去後的半小時裡,海青雲等人的織命術就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
在拔除了舒泉體內的新型荒毒後,一切都回歸了最初的預期,在一眾醫道聖手的齊心協力之下,舒泉從支離破碎的屍骸,逐步恢復成了活人的形狀。而最終,當她的氣血真元神識全部迴歸正常運轉時,整個要塞廣場上都回蕩起了一眾老醫生們的歡呼聲。
將一堆碎屍,純以手工針織方式拼湊成人,這實在是個了不起的成就,儘管期間藉助了一些非人之力,但餘下的部分,也值得載入醫史。
“所以,海老,你就別再繃著臉啦,笑一下,不然大夥兒都沒法跟你一起合影了。”
“就是啊,海兄,雖然你一貫不苟言笑,但今日你掛旗搖人,欠了我們所有人一個人情,那我現在就以人情債主的身份要求你必須給爺笑一個!”
面對這群情洶湧的調戲之詞,海青雲無奈地嘆了口氣。
“抱歉,不是我刻意冷淡,只是想起我手上的另一位患者,一時有些出神。”
“天,你也一百多歲了,就別這麼捲了!先跟哥幾個辦完慶功宴再去處理工作吧。”
海青雲苦笑道:“怕是不妥,那人……有些特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