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雲渺將自己帶回家的柿子做了十分完美的劃分,只是她並不知曉的是,這夜的裴則,直到很晚都並未歸家。
深秋夜半,周府
清冷少年獨自坐在桌前,翻看著手中的文稿。
屋中的燭火眼看著將要燃到盡頭,很快便有丫鬟進門,換上新的。
六十多歲的花髮老人從屋外進來,手中握了兩顆圓潤的柿子,見罷,先將柿子擱在了邊上,關切道:“鏡宣,還不打算回家嗎?”
“老師。”
裴則抬起頭來,如璧玉一般的臉頰在暗夜的幽光下,終於呈現出一絲淡淡的昏黃暖意。
可他的手卻是冰涼的。
“最後幾張了,我校對完便回去。”他的聲音也是涼的。
老人嘆了聲氣:“鏡宣,老朽喊你過來幫忙校對文稿,並非是要你有理由不回自家,惡意拖垮身體的。”
裴則頓了下:“可是老師,我真的只剩最後幾頁了……”
老人看了眼他手中只餘下不多的薄薄文稿:“幾頁也是可以留到明日再忙的,如今天都已經黑透了。”
裴則抿緊了唇瓣,沒有再說什麼。
老人便只能道:“鏡宣,你父親之事,我近來也有聽說,裴相到底是你的父親……”
“老師,我並未怪他再娶。”
裴則幽幽嘆一聲氣。近來因為裴荀娶妻之事,他不論走到哪裡,幾乎都會被人問起此事。
“那你這麼多年,在和你的父親置氣些什麼呢?”老人家又問道。
裴則眼瞼微微低垂了下去,像是壓著霜雪般,就著桌案上不甚清晰的剪影,晃了下神。
他沒有急著再回答。
這些年來,自從他的母親過世後,裴則的性子在外人看來,便越來越冷。
尤其是與他的父親之間,外頭總有謠傳,說宰相父子不睦,當爹的不願關心兒子,當兒子的也不願向爹服軟,兩個人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說話做事,湊不到一塊兒去。
“我忘不掉我的母親。”
終於,對著桌面上的剪影,裴則渾身忽而都涼意上湧,道。
老人家發出一聲喟嘆。
他知道。
他就知道。
裴則的母親,那是八年前便已經去世的相府前夫人,柳氏。
傳聞柳夫人去世的那一夜,裴相併不在府中,家裡只有一個六歲大的兒子裴則陪伴在身側。待到裴荀第二日歸家時,柳夫人早已去世好幾個時辰,連屍骨都是冷的了。
這麼多年,裴家父子之間的不睦與疏離,傳聞,都是從那時開始的。
“那麼多年前的事情了啊,鏡宣,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裴相當時是有要事纏身……”周大人慾解釋。
可裴則道:“他若真有公務纏身,這麼多年想解釋的話,應當早便告訴我了吧?”
“……”
周庸到底沒再開口。
他只是又看了看自己這位學生,道:“既然放不下母親,那便更該為自己的身體著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還年輕,尚未科考,總不能先把自己的身體給熬垮了。”
“嗯,老師教訓的是,那我再替老師校對完這幾張文稿便回去。”
見他實在執拗,周庸無奈,只能搖搖頭,道:“若是到時實在太累了,懶得回去,周府也有床榻,可以直接在此處休息一晚。”
“好。”裴則點頭。
周庸轉身便要走,旋即,又想起什麼,道:“對了,今秋的柿子熟了,今日宋侍郎府上差人送了一籃子過來,說是他家少爺和姑娘們摘的,我嘗過了,挺甜,於是給你也帶了兩個,等忙完了,嚐嚐罷。”
—
祁雲渺這晚睡的比前一夜要好一些。
興許是上學堂還有爬柿子樹都有些累人,所以她在府中四處跑著送完柿子後,差點沒等到阿孃回來,便要合上眼睛了。
幸好她最後還是等到了阿孃歸家,把剩下的一個柿子也塞給了阿孃,這才心滿意足地睡著。
今日的祁雲渺依舊要去宋家上學堂。
宋家的學堂是上九日休息一日,在她去之前,大家已經風雨無阻地連續上了六日的課,所以她還要再連去宋府兩次,才能得到一日的休息。
因為她昨夜給裴相和阿孃都送了柿子,是以,今早去宋府前,祁雲渺的早膳,是和相爺還有孃親一起用的。
相爺席間關心了一番她近期的情況,問她是否在相府住的慣,又問她是否習慣宋府的課業程序。
住倒是還好,只是宋府的課業程序……祁雲渺說實話,有些難。
她從前在家裡就不是很愛學習,半瓶子水,最是晃盪,昨日在宋家的學堂裡一坐,只覺老師說的話大半都要聽不懂。
祁雲渺從不在這種事情上說謊,相爺既然問了,她便也如實答道:“別的都還好,只是宋府的課業,有些許吃力……”
裴荀當即便笑了,似是沒想到這個孩子會這般實誠。
他道:“蘇博士是國子監裡的老學究了,你從前只是在外頭的私塾上過不到一年的學,驟然到了蘇博士的學堂之中,跟不上也是常有之事,沒事,若是有何不懂的,回家來大可問我同你阿孃,或者是你阿兄也可以。”
祁雲渺點了點頭。
“對了。”她沒有再說話,倒是裴荀自己說完,忽而又想起什麼,兀自轉過身,問管家道:“鏡宣昨日沒歸家麼?”
“郎君昨日去周大人家幫忙校對文稿,後來太遲了,就在周大人家睡下了,周府昨夜已遣人來過信了。”
“這孩子……”裴荀臉色頓時不復適才的愉悅。
原來裴則昨夜並未歸家。
祁雲渺默默埋頭吃著飯,有些好奇,周大人家又是哪一家。
他們上京城的彎彎繞繞實在是太麻煩了,左一個大人,右一個大人,自從她進到相府之後,裴府、宋府、周府……耳朵裡來來去去,聽了這麼多位大人,但是除了裴荀,別的倒是一位也還沒見過呢。
“周大人是從前國子監祭酒的那位周大人嗎?”祁雲渺正想著,便聽她阿孃的聲音突然響起。
“是,是上一任的國子監祭酒,周庸。”裴荀答,“鏡宣算是他的關門學生,是以多有走動。”
“那與祭酒大人多走動是好事啊。”沈若竹溫聲道,“鏡宣也大了,相爺總不好時時拘著他的。”
“哎……”
裴荀嘆了長長的一聲氣,搖頭,只示意此事不提也罷。
三個人一道用完了早膳,祁雲渺便又要出發去往宋家了。
這回有阿孃親自送她到相府門口,還有昨日方嬤嬤為她挑選的書童綠蠟做伴,祁雲渺一回生,二回熟,趴在馬車上和阿孃揮揮手,同綠蠟在車裡打個瞌睡的功夫,眨眼便到了宋府。
因著昨日摘柿子的緣故,祁雲渺和在宋家上學的一眾姑娘們,關係都已不錯。
雖然宋府的課業有些跟不上,但她和宋家的孩子們,已然玩得很好。
秋日裡學堂散學的時間在半下午,今日散學後,大家不能再去摘柿子了,祁雲渺還有些可惜,但是轉耳便聽到,宋府的夫人做了很好吃的點心,請所有的孩子們都去花廳裡吃點心。
她於是又立馬展開了笑顏,跟著大家一起往花廳跑了。
一群孩子衝進花廳。
坐在一側的京兆府尹瞿夫人迫不及待地問道:“哪個,哪個是相府新來的小姐?”
原來今日宋家的花廳裡,坐的根本不只是宋府的夫人們。有好幾個都是聽聞了相府新進門的小姑娘在宋家唸書,是以特地跑到宋家來看祁雲渺的。
宋夫人便指著人群當中那一抹蔥綠,給那幾位夫人看了看。
祁雲渺今日穿了一身蔥綠的衣裙,髮髻上的繩子也是用的綠色,小巧圓潤的臉蛋,紅撲撲的,瞧來清新又可愛。
“這……倒也沒你家青語標緻,怎就將她母親傳得那般神乎其神,說是天仙下凡?”瞿夫人見了,捂嘴悄聲笑道。
“可別說,她那母親我見過,還真是天仙下凡,不怪相爺突然犯迷糊,執意要娶!”她剛笑罷,一側的御史臺唐家夫人便道。
“啊,真的,怎的你們都見過真人,偏我沒見過?”瞿夫人不滿了。
唐夫人笑而不答,只又道:“不過這新夫人帶著新女兒進門,倒是苦了鏡宣,聽聞鏡宣昨夜是宿在周大人家的,沒回書院,也不曾歸家。”
“哎,有了後孃,便有了後爹,幸而他們柳家也不是什麼破落小戶,若是鏡宣過得不好,只怕柳家也不會饒了裴相同這位新夫人的。”
“那是。”
幾人談笑間,便見祁雲渺已經吃完了手中兩塊馬奶糕,開始喝起了一人一碗的紅糖酥酪。
“胃口倒是好。”瞿夫人又笑道。
“好了,諸位姐姐們,人也見過了,我今日命人為諸位也準備了一些點心,還請姐姐們賞臉,到後頭享用吧。”聽她們說了這麼一些閒話,終於,宋夫人有些坐不住了,將這些人全給請到了後院。
待到她們走的差不多了,她自己卻又留了下來,慢條斯理的,復又獨自盯著祁雲渺看了幾眼,隨後朝她走了過去。
“雲渺。”宋夫人俯身道,“你初來乍到,嬸嬸也不知你喜歡吃什麼,不知你這幾日在家裡吃的可還習慣,今日這馬奶糕味道如何?”
正吃著呢,這宋夫人突然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祁雲渺有些意外。
她忙不迭嚥下口中的酥酪,點點頭,道:“很好吃,馬奶糕很好吃,紅糖酥酪也很好喝,多謝夫人款待!”
“喜歡便好。”宋夫人溫和地摸了摸她的腦袋,“正好,雲渺啊,你阿兄也是嬸嬸看著長大的,這馬奶糕也是他打小便喜歡吃的東西,今日嬸嬸這裡還多備了一份,你替嬸嬸帶回家給你阿兄,可好?”
“帶回家給阿兄?”祁雲渺更加意外了。
“怎麼,雲渺不願意?”宋夫人看著她。
“不是。”祁雲渺急忙搖了搖頭,“只是我昨日也給阿兄帶了柿子回家,但是阿兄似乎昨夜並未歸家,那若是阿兄今日也不歸家,夫人的心意,我該如何是好呢。”
倒是個有條有理的小姑娘。
宋夫人笑笑,道:“雲渺竟昨日也給阿兄送了柿子嗎?那阿兄若是今日也不歸家,這盒點心便給雲渺了,雲渺分給你母親還有相爺吃,怎麼樣?”
祁雲渺想了想,終於是點了點頭。
宋夫人欣慰道:“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於是這日,祁雲渺吃完了自己的點心,又在花廳裡等了一會兒,待到宋夫人將準備給裴則的點心盒子拿出來了,她才得以歸家。
只是,她又不知曉的是,盯著她離去的身影,站在宋夫人身側的嬤嬤道:“夫人是想試試看這位新夫人帶來的小姑娘嗎?”
宋夫人緩緩答道:“柳姐姐膝下就鏡宣這麼一個孩子,如今柳姐姐已經不在了,我總得替她將人看顧好了才是,若這對母女是好相處的便罷,若是不好相處,那我定得為鏡宣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