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烈日炎炎。
空氣裡沒有一絲兒的風,玉米地裡悶熱又喇人,薅了半天草,秦勁身上的汗淌得好似小溪。
巳時,也就是上午九點,他摘了一些玉米葉,快步回了家。
進了灶房,先端起灶臺上的涼白開咕咚咕咚喝了,然後他拿起木瓢從水缸裡舀了些水倒入木盆裡。
他端著木盆回房間簡單擦了擦身體。
出來後,將換下來的衣服搓了晾到院子裡,之後他又進了灶房。
灶房的案板上放著一個陶盆,將盆上蓋著的麻布掀開,黃澄澄猶如黃金一般的豌豆糕露了出來。
糕體中間還夾雜著一層蜜棗片,很是誘人。
將豌豆糕倒扣在另外一個稍大的陶盆裡,他拿起一柄木刀切了一小塊放入口中。
清甜綿軟,入口即化,與他上輩子時吃到的口感一樣。
他滿意極了。
發家第一步,可就靠眼前的豌豆糕了。
他又切了四分之一大的一塊,用粗陶大碗盛著,他端著碗去了隔壁的秦兵家。
老秦家有四個兒子,秦兵是老大,他排行老四,準確來說,是原身排行老四。
秦家去年分了家,秦老頭夫婦倆跟著老大秦兵住在老院子裡。
他身為老么,搬到了老院子的隔壁,也就是現在的院子。
院子不大,也有些破舊,但他自己也夠住,三間土坯磚砌的正屋,一間灶房,還有一間用來堆放雜貨。
隔壁院子裡,秦兵一家子還有秦老頭都下地幹活了,他娘王秀芹正坐在大槐樹下納鞋底。
“娘,這豌豆糕成了,你和爹還有大哥他們都嚐嚐。”他將陶碗遞給王秀芹。
王秀芹抬眼見到賣相不錯的豌豆黃,有些驚喜:“還真做成了?”
“是,你快嚐嚐。”
“等你爹他們回來了再嘗,你放到灶房去。”王秀芹道。
“好。”秦勁依言將陶碗端到灶房。
“你待會兒去縣城門口叫賣,嘴巴要甜一點兒。”王秀芹叮囑道。
秦勁應是。
“對了,給妙哥兒送去點嚐嚐。”王秀芹又道。
“……好。”秦勁撓撓頭,有些不自在。
葉妙是個小哥兒,前些天不慎落水,他眾目睽睽之下將人抱到了岸上。
夏天衣裳薄,而且救人時他碰到不該碰的地方,於是事情就難辦了起來。
他穿越的這個朝代叫做大晉,小哥兒與女子的地位相同,也該遵守嚴苛的男女大防規矩,葉妙與他有了直接的身體接觸,那就該嫁給他。
葉妙模樣很美,但卻是貨真價實的男孩子。
男孩子!
當然,他堅持不負責,那誰都不能說什麼。
可這個妙哥兒處境很艱難,他同村的舅舅想讓他給隔壁村六十多歲的地主當小妾,三番五次的上門鬧,最嚴重的那次差點兒被強行綁走。
他如果不負責,那葉妙下場會很不妙。
於是四日前他將人叫到了山腳,他想問問葉妙有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葉妙哪有什麼雙全法,望著他時,一張漂亮的小臉忐忑中夾雜著希冀,可看他不說話,於是漸漸收了這些情緒,最終只剩下麻木絕望。
十七歲的男孩子,漂漂亮亮,身材單薄,卻猶如沒了生機的木頭一樣站在他跟前。
如果他不娶這個男孩子,那即便這個男孩子沒嫁給老地主而是嫁給其他男子,但只要這個男子心胸不寬闊,那麼他與葉妙的水中接觸,依舊會成為葉妙終身都甩不掉的小辮子。
多不公平。
拒絕的話在他舌尖轉了又轉,最後還是被他嚥了回去。
他答應了成親。
王秀芹很高興,當天就找了媒婆提親換庚貼,又挑選吉日。
最近的吉日就在三天後,不然就得等入冬了。
鑑於他已十九,妥妥大齡,於是王秀芹大手一揮,將成親日期定在了三日後。
可他卻是越想越不自在,他下意識將這件事遮蔽掉,專心搞錢。
秦家太窮了!
前些年王秀芹上山撿柴時摔了一跤,傷了腿,看病花了不少銀子。
去年分家時,原身就得了兩吊錢,而且原身貪吃懶做,那兩吊錢早花完了。
他穿過來後,真真切切的身無分文。
感情哪有銀子重要,於是他就向秦兵借錢,打算做些糕點去賣。
秦兵見他長進了,很爽快的拿出了五十文錢,還特意言明不用還了。
於是他就用這五十文錢買所需的原料,折騰了兩天,終於將豌豆糕做了出來。
他現在滿心都是要掙銅板的歡欣,腦子裡根本記不得他身上還有門親事,可誰承想王秀芹會提醒他讓他給葉妙送去些。
“妙哥兒勤快,長得好,也不要聘禮,你有什麼不情願的?”王秀芹看他不動,拿手中的鞋底拍了拍他,催促道:“快去。”
想到記憶中的那張麻木絕望的小臉,秦勁應了一聲,快步回家去了。
他家在五里溝村的西南角,右邊是秦兵家,左邊原是一處荒院子,葉妙父子倆無處可去,就將荒院子收拾出來搬了進去。
荒院子的院牆是隻有一人高的籬笆牆,隔著院牆就能將院中的情形一覽無餘。
葉妙正坐在屋門口做嫁衣,他阿爹趙豐不見蹤影,應是打水去了。
他站在門口看了幾秒鐘,然後才喊道:“妙哥兒。”
葉妙冷不丁的聽見熟悉的聲音,差點兒把手給紮了,他抬起頭,見是秦勁,漂亮的瓜子臉上顯出幾分驚喜。
他將手中的衣服放到針線筐裡,快步走向門口。
“勁哥。”來到跟前,葉妙喊了一聲,聲音不大,帶著明顯的拘謹。
看清了陶碗裡的東西,他知道了秦勁的來意。
他心中鬆了口氣。
四日前,這人答應娶他,結果大前日、前日、昨日連著三天都沒見著人。
明明倆家離得這麼近。
這態度,怕不是後悔了。
但他卻是不敢找過去詢問,因此剛才繡花時有些魂不守舍,以至於聽到喊聲時差點兒紮了手指。
現在這人願意送吃食過來,應不是要反悔。
他心裡所有的不安焦慮,頓時緩緩落了地。
“這是我新做的吃食,叫豌豆糕,你和豐叔嚐嚐。”秦勁將陶碗往人跟前遞了遞。
“豌豆糕?”葉妙雙眸睜大了幾分。
他在縣城長大,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吃食。
“胡亂做的,沒想到成了,我做得多,待會兒準備去縣城門口擺攤,看能不能掙幾個銅板。”
瞧著葉妙好奇的模樣,秦勁下意識解釋了起來。
葉妙沒想到他會和自己說這些,愣神之後,心裡莫名有些雀躍。
他知道秦勁不喜歡他,村裡的同齡小夥兒見到他,膽子大的,會盯著他直瞧。
害羞些的,不敢明晃晃的瞧他,但言語肢體上總會有所反應。
唯有秦勁,看他跟看其他男人一樣,眼神清亮,沒有任何特殊。
而且,秦勁是迫於無奈才答應娶他。
他已經做好了秦勁不搭理他甚至厭惡他的準備。
可沒想到,秦勁會與他解釋這麼多。
接過陶碗,他仰著小臉看著秦勁:“真厲害,看著就很好吃。”
“……胡亂做的。”
被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瞧著,秦勁莫名有些不自在,下意識轉了視線。
不得不說,這個妙哥兒是真好看,巴掌大的臉,還白……
他眼神飄忽了起來。
他這麼想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葉妙蔥白的手摩挲了碗壁幾下,他想和這人多待一會兒……
“我什麼活兒都能幹,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沒有。”秦勁條件反射一般飛快答道,眼睛看著地上的雜草:“你歇著吧,用不上你。”
葉妙:“……”
這拒絕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立馬把他剛才的那點兒雀躍給澆沒了。
好在從前被葉夫人磋磨慣了,這種連呵斥都不算的嫌棄對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麼,他當即笑道:“是我考慮不周全,這種大事自然是你做主,我隨口一說,你別往心裡去。”
是他唐突了,新點心嘛,做法肯定保密。
一些有手藝活兒的人家,向來只傳男,不傳女和小哥兒。
不過,心裡到底是有些酸澀的。
他也曾幻想過未來的相公是什麼模樣,如今幻想成了具體的人,而且高大俊朗,這叫他怎麼不暗自歡喜。
秦勁雖然懶散,但到底沒有什麼原則性的問題,而且在他快被他舅舅趙大福綁走時,一手就將趙大福拎到了門外!
還在水裡救了他,他至今記得當時圈著他腰的那雙手有多可靠。
更別說明明不喜歡他,卻心軟答應了要娶他。
心動來得有理有據,所以此時的酸澀也在所難免。
但這會兒他只是讓臉上的笑更多些,沒人喜歡對著一張苦瓜臉:“你等一下,我這就把碗騰出來給你。”
他轉身進了院子,快步走向充當灶房的小棚子。
不過,轉身的那一刻,他小臉立馬垮了下來,滿心懊惱,不該說那句話的。
看看,惹秦勁厭煩了。
他咬緊了唇。
秦勁盯著地上的雜草,將葉妙的話在腦中轉了兩圈,猛然意識到不對。
考慮不周全?
葉妙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他有些茫然,抬眼看向了院子。
看葉妙端著空碗從灶房出來,腳步輕快,白皙的臉上還掛著淺笑,他眨了眨眼,接過碗時,忍不住道:“豌豆糕已經做好了,我直接揹著去縣城門口賣就行,所以沒有什麼活計需要你做。”
“而且,你現在要做嫁衣。”
“你要真想幫忙,那等成親之後,你在家裡做這個,做好之後我拿去縣城賣。反正三天後就成親了。”
葉妙聞言一愣,有些不可置信。
這是在解釋嗎……
“我這個人說話直,你別往心裡去,我沒其他意思。你繼續做衣服吧,我走了。”快速說完這話,秦勁抓著碗立馬轉身。
小哥兒雖然外形是男孩子,但因為地位與女子相同,所以心思也有些敏感。
他剛才的反應,的確有些不太好……
葉妙愣愣的看著秦勁的背影,一直到秦勁進了院子瞧不見了,他這才收回了視線。
將秦勁的話在心裡繞了又繞,他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
不是討厭他,是因為活計都已經做完了。
也不是怕他學了方子,這人願意讓他學。
這人還說了成親!
三日後就要成親了。
這般想著,他立馬回了院子。
他得把嫁衣做出來,可不能耽誤了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