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雪話畢直直望向男人的眉眼,程明業聽罷卻不禁陷入久久的沉默。
四下裡眾人皆被小姑娘這尤為膽大的一席話給震到了,一時竟無人敢張口應聲。
良久後,端居主位上的中年男人幅度不大地翻了下衣袖,眼中帶著十足的探詢:
“你……什麼意思。”
“我想經商。”程映雪單刀直入,“大伯,我想接管我爹之前的生意。”
此言一出便如水入油鍋,霎時迸濺出滿堂的泡沫。
有幾個程氏族人當即坐不住了,不待主位上的程明業有所回覆,便先迫不及待地對著小姑娘好一通破口怒斥:“胡鬧!”
“雲娘,你一個姑娘家想要做什麼生意?這世上幾時許了女人經商!”
“再說,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不好好待在家裡擺弄針線,成日想著那拋頭露面的事像什麼樣子!”
一眾族人七嘴八舌,試圖用那直抵房梁的帽子壓垮小姑娘的背脊:“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我程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八叔這話卻不對了。”程映雪的反應極快,轉過頭來,不假思索地便是張嘴回懟,“四伯方才所述也是毫無依據。”
“昔年太祖開國之初,曾令刑部詳定律法,於七年修成,頒行天下,凡三十卷六百零六條;二十二年又著六部重修,三十年新律始成,凡三十卷四百六十條。”
“太祖之後,孝宗皇帝於十三年,著增訂《問刑條例》共二百七十九條;世宗二十九年,增內三百七十六條。”
“而當今聖上,去年又剛增內三百八十二條——凡此律例,總計一千四百九十七條。”
一口氣算清了當今律法條目數的小姑娘眼中鋒芒畢露:“諸位族叔族伯,雲娘今日斗膽問在座的諸位一句——就當今我朝的這一千四百九十七條律例裡面,又有哪條律法清清楚楚寫著,不許天下女子經商?!”
“不侍公婆者可以休,和姦刁姦者當處之以杖刑,然雲娘閱盡律法一千四百九十七條,卻仍未找見一條不許女子經商!”
“何況,人生在世,老病無常,若律法當真不許女子經商,那這世上的孤兒寡母豈不盡危矣!”程映雪言訖重新轉回腦袋,目不斜視,“雲娘在此奉勸諸位族老,還是莫要胡亂歪曲了我朝律法為妙!”
“什麼叫歪曲律法,我看你這分明就是……”
“行了。”見那幾名族人還欲開口,程明業皺著眉頭冷聲喝斷了這無止休的爭論。
他抿唇覷著那在堂中跪了半日,瞧著卻似越鬥越精神的姑娘,無由來的便想起了他那早逝的弟弟。
——先前程明恆在世的時候,好像確實說過雲娘這妮子頗有些經商的天賦。
而她今日這副口齒伶俐又寸步不讓的樣子……也的確是十足像了她爹。
於是程明業不受控微微軟下了眉眼,嗓音裡帶著幾分他自己都未曾覺察到的平和:“無憑無據,雲娘,我如何能夠信你?”
“大伯,您可以隨意出題——雲娘任您考校。”至此逐步掌握了主動權的小姑娘緩緩放鬆下來,她知道自己離著得勝幾乎只差這最後一步了。
“左右即便雲娘真願出嫁,那一整套三媒六聘的流程走將下來,沒有半年也得有個三月——時日尚久。”
“而我程家名下又田鋪無數,連年虧損的,少說亦能翻出不下兩手之數。”
程映雪說著下頜微仰:“大伯,您覺著雲娘這個提議如何?”
*
程映雪自前堂回來的時候,模樣活似個剛打出個大捷的將軍。
彼時程王氏剛徹底平復下心緒,眼圈邊上尚還有著一線薄紅,她扭頭看見了那跨步趕回來的姑娘,忙不迭起身迎上了前去:“怎麼樣了,雲娘?”
“你大伯……他沒有為難你罷?”
“放心吧,娘,就大伯的那兩下子,還算不上為難。”程映雪勾唇笑笑,遂轉頭對上少女微含問詢的眼神,衝著她咧開了個燦爛又得意的笑,“蘇姐姐,我成功啦!”
“不錯。”蘇長泠讚許頷首,程王氏聞言卻當場一頭霧水:“雲娘,你和仙子在打什麼啞謎,什麼叫‘你成功了’?”
“意思就是,娘,女兒說服了大伯,並從他那要來了一個機會。”程映雪目光灼灼,“一個能證明女兒即便不嫁出去,也可以給程家帶來利益的機會。”
“大伯給我批了個近年一直虧損、馬上就要被他關停了的脂粉鋪子。”
小姑娘簡明扼要地說了下她與程明業的約定:“他限我在五日之內找出這鋪子常年無法盈利的原因,革除其間弊病,並給出個合適可行的修整辦法。”
“——只要我能在他給出的時限內,完成這任務,我從今往後,便不必擔心會被他們強行嫁出去了。”程映雪眼瞳晶亮,“大伯答應我了,只要我做得到,他以後就願意帶我經商!”
“蘇姐姐,您說的對,我是早就該跟他們爭取一下子的!”
“經……經商?”從來沒想過自家女兒竟還懷有這樣心思的程王氏傻了眼,“雲娘,你要去經商??”
“對啊,”小姑娘點頭說了個理所當然,“這有什麼問題嗎?娘。”
“這世道上哪有……罷了。”程王氏嘆息著止住前話——她倒是也不想讓女兒嫁進沈家,把大好的年華都浪費在守節上——左不過一個脂粉鋪子,這次就隨她去了。
“不過,五日能夠嗎?這時間會不會太緊張了點?”程王氏滿腹惴惴,程映雪思索著鼓了鼓臉:“有點壓力,但應該夠。”
“畢竟那鋪子又不大,而我也只需要找出他們虧損的原因,並給出個可行的法子。”
“好了,娘,我不跟你說這些了——蘇姐姐,您平日甚少下山,我今天先帶您在附近玩玩吧?”
程映雪道,話說完立時抱著蘇長泠的手臂,歡歡喜喜小跑著出了院子。
剛打贏一場的小姑娘顯然興奮異常,拉著蘇長泠自街頭逛到巷尾,穿過石橋,又繞過立滿枯荷的小湖。
直到日暮時分,她方戀戀不捨地帶著人回到程家大院,蘇長泠看著那在她眼中,逐漸大變了模樣的青瓦白牆——
慢慢撫上了袖中的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