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將午膳呈上來的時候,秦鐸也剛剛睡醒。
他在床邊解下一條繫著帷幔的綢緞,隨手將披散的頭髮低束起來。披著有些寬大的寢衣,走出內殿。
秦玄枵抬頭,正好看到了秦鐸也施施然走出,玄色的寢衣襯得人肌膚愈發白皙,對比極強,寢衣低領,肩頸處的咬痕紅.腫,顯得格外誘人。
秦玄枵忽然覺得這一桌午膳索然無味,反而牙癢,想吃點別的。
他伸手將一碟濡魚放在了秦玄枵位置跟前,說:“今日御膳房新作的魚膳,嚐嚐?”
秦鐸也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碟濡魚,“不用,我不吃魚。”
秦玄枵的手一頓,忽然那雙狹長的鳳眸閃過一絲危險的光,盯住了秦鐸也,這人正慢條斯理地用茶水潤洗碗碟。
不喜吃魚?
秦玄枵的腦中閃過昨日赤玄呈上來的調查密函,說文晴鶴在沒得病的時候,經常約著街坊,去河邊釣魚。
因為喜歡魚膳,所以也總研究,做魚的手藝也是一絕,還偶爾將釣到的魚分給鄰居家孩子。
所以秦玄枵今日特意吩咐勾弘揚,讓御膳房用心多做點魚膳。
這會怎麼不吃魚了?
秦玄枵不動聲色將碟子放回原處,坐下和人一起用午膳,餘光卻如同盯上了獵物的豺狼,總時有時無地掃過身邊人。
秦鐸也吃相矜貴極了,玉箸夾在修長的指間,夾起菜餚,優雅地放入口中,每一道菜只是夾取少許,吃得克己復禮,緩慢但利落,根本看不出喜好來,也看不出餓不餓。
舉手投足之間,像是貴族或那些門閥士族。
也許這是文家的教養?秦玄枵按下心中的疑惑。
吃過飯,勾弘揚把餐案收拾整潔,秦玄枵啪地將一碗濃稠漆黑的藥汁放到桌上。
秦鐸也:“......”
“陛下,”秦鐸也覺得他現在身體倍兒棒,指著那碗索命一樣的湯藥,面露拒絕,“我不想第二年的俸祿也沒了。”
“你要是不主動喝,朕可以餵你。”
秦鐸也:“......”
秦鐸也一把拿起藥碗,眼睛一閉,視死如歸一樣,一口氣將湯藥幹了。
接著心懷憤恨地將碗往桌上狠狠一放,手捂胸口,壓下隱隱泛上來的噁心嘔吐感。
“你怕苦?”秦玄枵忽然貼近,盯著秦鐸也的面色,篤定地說。
秦鐸也翻了個白眼,沒理他,終於等到口腔中的苦澀逐漸緩和之後,才開口,提出要求:“我什麼時候能回家?”
“回家?”秦玄枵的手掌攀上秦鐸也的後頸,拇指摩挲著頸側,感受血管微微的搏動。
他磨了磨牙,這種將人的性命完全掌握在手中的感覺,令秦玄枵格外興奮。
他聲音中多了一絲危險的意味:“愛卿不是說要男寵的身份麼,不住宮裡,回家做什麼?”
說著,秦玄枵不斷湊近,秦鐸也向後仰了仰頭,卻見秦玄枵的腦袋越湊越近,直到溫涼的吐息噴灑在他的頸側,嘴唇柔軟的觸感貼上脖頸上的面板。
秦鐸也瞬間警覺,這狗又想咬人?!
他啪地一下打掉秦玄枵的手,又將人腦袋推開,微嗔:“別動手動腳的。”
“沒說不住宮裡,我回家收拾行李,過兩天大包小卷地來,屆時還請陛下不要嫌棄,敞開了宮門收留微臣。”
秦玄枵愣了愣,鳳眸微微睜大。
他設想過這人要跑路,或是藉口遠離皇宮和自己,或是緩兵之計,躲在群臣之後請求保護。
卻唯獨沒想過,他是真的說到做到,真的要來宮裡,壓根沒想過逃離。
秦玄枵看過收集來的資料,文晴鶴是當代最典型的文臣,他讀死書,認死理,不夠靈活不知變通,將經典書籍視為金科玉律,但又膽怯懦弱,擔不起大任。
偏偏這樣的人,最會考試,記憶力還不錯,“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倒也有幾分能力。
二十幾歲殿試被選上了庶吉士,在文淵閣學了三年,授了個七品的官,然後摸爬滾打混過五六年年。
沒什麼大錯處,不露頭也不惹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為人也說得過去,滿口板正的禮數和國道,一身清貧文人骨,不欺下但懼上,就也慢慢攢了資歷,爬上了五品。
在寒門年輕一輩裡面,倒也有兩分名聲和號召力。
但文晴鶴此人啊,這輩子也就頂天這個職位了,再向上,就牽扯到士大家族的勢力穿插。
他雖姓文,卻是文家早就分出去的旁支,到今天人丁凋敝,家中只剩文晴鶴一人。
他能力的上限衝不破這個階層。
這是赤玄蒐集來的資料。
完全看不出,這人竟能有現在的樣子,放肆、張狂、隨性、無所畏懼,和......目無尊卑?
資料裡的文晴鶴是唯唯諾諾不配得,而現在他面前的這個文晴鶴,簡直就是老子他媽的就是天下之主的那種氣勢。
秦玄枵看不透那雙漆黑如點墨的眼睛,也想不到他的舉動究竟想要求什麼。
整個人充滿了矛盾的割裂感,就好像脫去了文晴鶴的那層皮,換成了另一個靈魂一樣。
存在在另一片廣闊的天地。
秦玄枵怔怔站在殿內,看著秦鐸也離開的背影,正午熱烈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像是給人鍍了一層耀眼的金。
只怔神一會,秦玄枵忽然垂眸低低一笑,眼中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盡數薄涼,“勾弘揚,將文卿送回家,別讓他死半路了。”
他看不透,不代表要被人牽著鼻子走,不過是個逗趣的玩意罷了,現在覺著有意思,將命留著兩天。
“赤玄。”
一抹紅黑的影子閃現而出,跪在秦玄枵面前。
“派人跟著文晴鶴,監視,將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帶回來呈給朕。”
赤玄:“遵命。”
-
幸虧有勾弘揚。
秦鐸也這麼想著,遠遠看見了一扇門。
原來文晴鶴家在這裡。
他腦中關於文晴鶴的記憶並不多,且恰好沒有家在哪這一項,多虧了秦玄枵那孩子讓總管太監送他一趟。
勾弘揚沉悶的很,這一路他怎麼挑起話頭,這老太監都不吭一聲。
秦鐸也其實對此很滿意,畢竟皇帝身邊貼身照顧的人,嘴不嚴又怎麼行呢?
勾弘揚將他送到,就舉了個躬,離開了。
秦鐸也站在這一扇略有些陳舊褪色的門前,伸出手,叩了叩門上的銜環。
吱呀。門開了,一個半大的少年從門裡面露了個頭,一見到秦鐸也,面上流露出驚喜的神色。
“老爺!”那少年猛地把門推開,過來摻住秦鐸也的手臂,表情甚至有一點眼淚汪汪的,“您可算是回來了!”
一見到這少年的瞬間,零星的回憶片段就在秦鐸也腦中閃過。
這是屬於文晴鶴的記憶。
這少年叫三九,是文晴鶴撿到的,那年冬天暴雪,壓塌民屋,凍死了不少人。
彼時還是個小孩子的三九抱著從雪堆裡刨出來布衾,縮在他家對面一戶人家的門口石獅子角落躲避寒風。
文晴鶴那時還是個讀書人,正在準備鄉試,雙親早就亡故,只給他留了一間京城的宅子、微薄的家產和幾畝京郊的田。
家中沒有進項,僅靠雙親的積蓄節衣縮食,日子只能算是清貧。
他當時走在衚衕的石板路上,背後揹著的箱籠中裝著沉甸甸的書,腳下的雪嘎吱作響,風颳得狠冽,像刀子一樣化劃得人臉生疼。
對面人家拉開了大門,往門外潑出一盆汙水,對著那孩子罵道:“快滾快滾,別凍死在我們老爺家門口,晦氣。”
文晴鶴心軟,叫那孩子進家,給他盛了碗熱乎的米湯。
三九沒伸手接湯,只是一下子跪在地上,說自己能幹活吃得少,只求一個能棲身度過寒冬的棚子就夠。
文晴鶴答應了。後來三九就成了文晴鶴的書童,少年伶俐,照顧人很是周到。
再後來文晴鶴考中了舉,又進了殿試授了官,三九也一直勤勤懇懇將宅子打理地井井有條。
秦鐸也腦中記憶翩然閃過,在外人看來,就是愣在原地。
三九擔憂地詢問:“老爺,您怎麼了?”
秦鐸也垂眸看著三九。
心中無聲嘆了口氣。
文晴鶴此人啊,就跟所有安安靜靜的百姓一樣,顧著自己的小家,忙忙碌碌,潔身自保,也有善心,也知曉是非黑白。
他雖然沒有完全顧得了天下百姓的眼界和野心,不過要是放在一個尋常小縣中,也能成為個體恤民情的好官。
是天下大多數人的樣子。
只可惜......突如其來的心疾病症改變了這個小官的一生,也把秦鐸也拽來了這個時代。
“老爺?老爺?”
秦鐸也被三九的聲音喚回了思緒,搖搖頭,說:“沒事,進屋吧。”
三九跟在秦鐸也身後,隱隱覺得,老爺這次回來,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內室的茶爐上煨著溫水,秦鐸也接過杯盞,輕輕呷了一口,潤了潤一路走回來的乾渴喉嚨。
三九忙侍奉在左右,去櫃子裡取出了三張銀錢契,遞過來,說:“老爺,您上次吩咐我去把城郊的那幾畝薄田換成銀錢,都在這了,您記得去醫館開藥。”
秦鐸也翻了翻剛剛冒出來的記憶,文晴鶴為了治病變賣家財去買藥。
家中這兩年攢的積蓄已經掏空了,但藥不能停,又得不斷當掉家中貴重物件,這幾畝田,是最後能賣的東西了,再下一步,就只剩這座宅子。
哎。
把錢拿出來之後,三九又去取了家中僅剩的茶葉煮上。
秦鐸也倚坐在竹編的椅子上,視線掃過去看了,是最普通的綠茶。
“老爺,這兩天可給我嚇壞了,上次朝會您沒回來,我出去打聽,結果滿城都說您被陛下......”
三九將不太好的話咽回去,小心翼翼打眼瞅著秦鐸也,“您回來是不是就代表著他們說的都是假的?氣死我了那些傳瞎話的,我當時就應該揍他們一頓。”
秦鐸也喝空了盞中的水,將茶盞放在桌子上,三九看見了,忙將剛煮好的茶添上。
“任他們說去,你氣什麼?”秦鐸也從桌上又拿起茶盞,輕輕用杯蓋颳著茶沫,淡淡問。
三九憤憤不平:“我當然生氣了!老爺您可是寒門和世家之間的紐帶,還是年輕一輩文臣呢,陛下那麼做,不是不把文臣和世家的臉面踩進泥裡嗎!”
咔噠。
杯蓋被不輕不重地放在了茶盞上,發出一聲輕微但鮮明的聲響。
三九肅然一頓,心中一慌,抬頭看秦鐸也,見自家老爺仍是那副和顏悅色的樣子,才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繼續說:“不過老爺您回來了,那些揣測都是子虛烏有,就是不知道陛下有沒有表露出封妃的意向,要是有,老爺您的仕途就安全了。”
“你知道的倒是多。”秦鐸也垂眸,將茶盞放回去,笑,“可惜了,就算沒有意向,我的仕途也突飛猛進了。”
“啊?”三九愣愣。
“三九。”秦鐸也不想跟三九掰扯,開口吩咐,“你拿一張銀錢,去市集上買些新的布料,拿去裁縫鋪縫幾身我的裡衣和中衣,外袍家裡有幾件,夠的話不用買。”
“老爺?”
秦鐸也繼續說:“要是有剩的,再去隨便買些生活需要的零碎回來。”
三九懵了,頭上冒出一個問號:“這錢,您不買藥了?”
秦鐸也勾唇一笑,垂著眼,很是悠然的姿態,聲音裡染了些淺淺的笑意:“不用買藥了,有人包攬了我最近治病的所有湯藥。”
......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用俸祿還得清了。
不對,還什麼還,皇帝那孩子供自己的祖宗吃兩副藥怎麼了!
秦鐸也理直氣壯了起來。
他站起身,走到了文晴鶴的書架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這裡存放著的書卷。
都是些什麼禮樂經典、經書試卷。
“對了,回來的時候,去書肆給我帶兩本史書回來。”
三九頭上冒出了兩個問號:“史書?”
“對,要從魏成烈帝時期到現在的。”秦鐸也在房間內兜了一圈,開始翻箱倒櫃,頭也不回,“快去吧。”
三九頂著一頭問號出門去了。
秦鐸也手上的動作沒停,只是視線掃了一眼三九離開的方向。
這孩子,沉不住氣,太急了。有些話的方式掌握不好,很容易被看穿。
秦鐸也上輩子當了十二年的皇帝,各式各樣的人都見過。
有的阿諛奉承、有的有求於他、有的心懷歹意、有的礙於君臣不得不將語言變得委婉、也有對他破口大罵的。
很明顯的,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一聽就能知道話中有話的隱含義。
哎,可憐啊文晴鶴,你身邊唯一的人,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家中剩的物件不多了,有的也不需要拿走,宮中都有。
秦鐸也從衣櫃中取出四季各需的衣物、兩套朝服、笏板、房契、還有身份的令牌,把他們打包裝進行囊裡面。
剩下的筆墨啊、被褥啊,肯定用宮裡面的。
僅僅是收拾了個行囊,秦鐸也就感覺眼前一陣陣發黑,甚至有點喘不上來氣。
很好這破身體。
秦鐸也緩緩扶著牆,走到床榻上坐下,解下外袍,閉上眼,平復呼吸。
休息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他現在分外想念自己上輩子的身體,橫刀立馬萬夫不敵,在北疆喝雪水啃生肉,抓起破城戟就是殺敵。
身材不粗壯,反而是健美,流暢的肌肉緊實覆蓋著身軀,看臉的話,也是稱得上一句“劍眉星目、面如冠玉”。
就算做皇帝再忙,稍微疏於鍛鍊,但通幾個宵也是輕輕鬆鬆。
懷念好身體。
再看現在這個樣子,身上沒二兩肉,瘦削單薄,文弱書生的模樣,虛的很!
秦鐸也在腦中默默將鍛鍊一事提上日程。
再看看長相吧,秦鐸也從桌上取來銅鏡,放在眼前一晃。
嗯......秦鐸也仔細端詳著鏡子裡的面容,不禁有些疑惑。
好像這眉眼間的輪廓,與他上輩子,有三分像,再看下庭的臉型,也有點相似。
竟然還有這種巧合在其中嗎?
秦鐸也還沒來得及細想,忽然外面傳來了三九的聲音:“老爺,我回來了!”
三九辦事麻利,買東西倒是快。
三九推門進了室內,將買來的東西放在案上,把剩下的銀錢放回盒中,說:“布料送去裁縫鋪了,明日晌午我過去取。”
秦鐸也點頭,又聽見三九說:“剛剛回來路上碰到了劉大人,劉大人聽說您回來了,想來看望您,這會已經在門口了,老爺,您要不要去開門迎接?”
劉大人?還需開門迎接?
秦鐸也一挑眉。
“三九,你去將人請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