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一番商議,既然王府來人了,自然不能晾著,先探探虛實再說。
曹婆子在前廳等了茶盞功夫,二人才出來會客。
當時陳皎一襲俏麗的淺碧雜裾垂髾服,腳穿????翹頭履,身段纖瘦且窈窕。
許氏給她梳了簡單的垂髻,髮髻上只著細長的紅綢帶作裝飾。
臉上脂粉薄施,儘管畫著嬌豔的桃花妝,仍舊難掩英氣。
曹婆子偷偷瞄了好幾眼,朝二人行禮,自報家門。
許氏回禮。
曹婆子代表的是主母,自有幾分架子,不卑不亢道:
“昨日我家主子得知許娘子之事,得家主應允,前來接許娘子和陳小娘子進府。”
許氏半信半疑,試探問:“是陳郎應允的嗎?”
曹婆子點頭,撒謊道:“是家主應允的。”又道,“許娘子好歹替陳家生兒育女,養在外頭著實不像話,故而老奴今日得令特地前來接二位進府安置。”
她這般說,倒也挑不出毛病。
母女二人對視,既然人家都說了是淮安王準允的,自無話可說。
於是下午母女乘坐鄭氏安排的馬車入府。
抵達王府,曹婆子引著她們從角門而進。
兩頂軟轎已經候著了,母女各自入轎,由轎伕抬至垂花門。
裡頭是後宅,禁止外男步入。
母女下轎,曹婆子和兩位僕婦引著她們穿過遊廊,攜來的箱籠則由家奴送至梨香院。
南方不像北方,哪怕冬日仍舊生機勃勃。
在去往金玉院的途中,母女不禁被府裡的闊綽吸引。
整個淮安王府佔地極廣,裡頭不僅挖得有人工湖,亭臺樓閣院子更是有數十處。
沿途雕樑畫棟,各處假山小橋流水佈局精緻,叫人挪不開眼。
一行人穿過走廊時,遠遠望去,湖對面紅葉似火。
曹婆子指著旁邊不起眼的臘梅林,說道:
“這會兒臘梅還未綻放,待到花開的時節,許娘子可來賞梅,香煞人也。”
許氏應道:“這景緻真好看。”
曹婆子忽地話鋒一轉,“那片臘梅林還是家主替我們娘子栽種的。”
許氏噎了噎,在心裡頭翻了個白眼。
曹婆子說話藏機鋒,非常熱情的替她們介紹沿途景緻,卻處處暗藏敲打。
母女剛進門就領教了一番下馬威,心裡頭直犯嘀咕。
去到金玉院,曹婆子前去通報,不一會兒丫鬟出來請母女進偏廳。
二人收斂心神,走淑女步面見主母。
陳皎很是彆扭,她走路全憑喜好,哪管什麼淑不淑女。
偏偏許氏唸叨得緊,說現在身家不一樣了,得有淑女儀態,以後才能尋得好夫家。
入了偏廳,母女給鄭氏行禮。
鄭氏到底是書香門第出身,打小慣養,不論是氣質還是樣貌都比許氏高出一大截,不免讓人自慚形穢。
許氏不敢看她,說到底,她就是個外室,日後還得在主母手裡討活過。
跪坐在榻上的鄭氏不動聲色打量二人,命人看座。
母女各自落座。
鄭氏的視線落到陳皎身上,似乎對她很滿意,說道:“我聽郎君說阿英今年及笄,是嗎?”
許氏忙應道:“回王妃的話,阿英五月份便已及笄。”
鄭氏笑眯眯點頭,意味深長道:“也到了嫁人的年紀,府裡的八娘跟她同歲,都已經定親了。”
許氏天真地盼著當家主母能許一門好親事,歡喜道:“還請王妃替阿英多操持著些。”
鄭氏和顏悅色道:“我比你年長,喚我姐姐就好。”
許氏涎著臉喊了一聲姐姐。
陳皎瞥了一眼自家老孃,她心眼子多,總覺得哪裡不對。
這不,鄭氏對母女態度和善,好似那慈悲的菩薩,三言兩語就把她們在通州的經歷給套了出來。
許氏吐了一番苦水,講述母女如何不易,引得鄭氏同情不已。
兩位婦人敘得正歡,從外頭歸來的淮安王聽僕人說許氏母女被接進府,頓時詫異不已。
他跟鄭氏為著嫁女一事鬧得不愉快,怕鄭氏找茬兒,連忙來金玉院探情形。
忽聽婢女來報,說家主過來了,跪坐在榻上的許氏心中一喜,往外頭探去。
鄭氏則壓下嫌棄,起身接迎。
只消片刻,陳恩便撩袍進偏廳,鄭氏和許氏一併朝他行禮,陳皎喚了一聲爹。
陳恩瞥了母女一眼,視線落到鄭氏身上。
鄭氏鎮定道:“郎君回來得早,我差人把許妹妹安置到梨香院,可妥當?”
陳恩心中憋著疑問,倒也沒有發作,只道:“有勞月娘費心了,梨香院甚好。”
說罷看向許氏二人,道,“我有話要同月娘說,慧娘先回梨香院,我等會兒過來看你們。”
許氏壓下心底的雀躍,同陳皎行禮離去。
待她們走後,陳恩才冷下臉來,一屁股坐到胡床上,不大高興的樣子。
因為上午妻家孃舅給他施壓,不讓陳賢樂嫁到交州,令他很不痛快。
鄭氏心知肚明,放低姿態道:
“妾聽聞許妹妹的遭遇著實不易,她替郎君生兒育女,養在外頭總歸不像話,這才自作主張把母女接進府來,還請郎君勿要見怪。”
陳恩冷著臉,夫妻幾十年,知道她的性子,質問道:“那許氏有多大的能耐,值得月娘拉下臉去請進門來?”
這話鄭氏不愛聽,“妾全的可是陳家的臉面。”
陳恩被氣笑了,指著自己的老臉道:“你何時顧忌過我的臉面?”
鄭氏熱臉貼冷屁股,裝不下了。
陳恩不客氣道:“上午才讓孃舅把我洗涮一通,下午就好心好意把許氏母女接進府。
“月娘啊月娘,你們鄭家兄妹當真有意思,打個巴掌賞個棗,回數多了,總不得勁。”
鄭氏眼眶泛紅,委屈道:“合著妾就不該把許氏接進府!”
陳恩犀利道:“你委屈個什麼勁兒?
“都是千年的狐狸萬年的妖,往日我在外頭養女人,你哪回不是一哭二鬧的?
“這回倒好了,竟然還主動把人給我接進府了,安的是什麼心,當我不知道?
“今兒我把話挑明瞭,你想讓阿英替五娘嫁到交州,死了這條心。”
此話一出,鄭氏徹底炸了,指著他大罵道:“你還有沒有良心?!”
陳恩不想跟她吵吵,起身甩袖而去。
鄭氏被氣壞了,室內傳來杯盞碎裂的聲音。
陳恩充耳不聞,心裡頭煩著呢。
這些年總被鄭家兄妹拿捏,讓他憋了一肚子窩囊氣。
妻家管得太寬,心裡頭總歸不痛快。
而此刻梨香院的母女正好奇打量院子。
因著是冬日,院裡的銀杏樹已經光禿禿的了,唯獨兩側牆邊的佛肚竹綠意盎然。
陳皎步入廂房,看屋內的陳設。
麻雀雖小五臟六腑俱全,屏風精美,床榻乾淨整潔,櫃子等物皆是嶄新的,顯然下了一番功夫。
沒過多時,外頭傳來丫鬟的聲音,原是淮安王過來看母女了。
許氏忙迎了出去,歡喜行禮。
陳恩握住她的手,笑呵呵問道:“慧娘可滿意這院子?”
許氏應道:“甚好。”
二人進前廳,陳皎過來行禮,喊了一聲爹。
陳恩點頭,說道:“日後這兒就是你們母女遮風擋雨的地方,我定不會再叫娘倆受委屈。”
許氏撒嬌道:“陳郎可要說話算話。”
陳恩嚴肅道:“絕不糊弄你。”
陳皎不掃他們的興,出去迴避了。
她回自己的廂房整理箱籠裡的衣物,不一會兒就聽到許氏唱曲兒的聲音。
陳皎停下手上動作,側耳傾聽。
時隔這麼多年,許氏重操舊業,又把以前在柏堂裡學的那套拿來哄男人。
陳皎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許氏的嗓音早已不如從前,亦或許,現在的淮安王聽的不過是曾經的舊情。
待時日長些,新鮮勁過了,又要拿什麼手段來抓住他呢?
當天晚上陳恩歇在了梨香院,府裡的幾房姬妾皆聽到了風聲。
二房秋香閣的李春琴默默地飲參湯,豎起耳朵聽貼身婢女碎碎念。
李氏比正房還入府得早,是由通房丫頭抬成妾的。
她替淮安王生育了三個兒子,年紀比陳恩還長一歲。
淮安王是出了名的風流,李氏早就見慣不怪。她沒有鄭氏的身家,自然沒有底氣去傲。
但她手裡握了庶長子。
在鄭氏入府之前就替陳恩誕下老大和老二,現在三個兒子又極討父輩歡心,地位可想而知。
知冬一邊給她用湯婆子暖床,一邊發牢騷道:“金玉院那邊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氏面貌清瘦,這幾年身子不大好,時常服用參湯保身,對府裡的人事不太過問。
聽到知冬的牢騷,她笑了笑,淡淡道:“府裡既然來了新人,明日便到庫房取兩匹布送去。”
知冬扭頭道:“也該主子脾氣好,一點兒都不惱。”
李氏:“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還計較這些作甚?”停頓片刻,“明兒讓六房過去看看,聽說八娘跟新來的姑娘同歲,只大月份,讓她倆認識一下也好。”
知冬眼珠子轉了轉,露出看戲不嫌事大的表情,“同齡人肯定有說不完的話。”
李氏笑而不答。
翌日一早許氏便服侍陳恩去府衙上值。
上午正房那邊送來見面禮,有布匹和首飾等物。
接著二房也送來兩匹布,皆是上好的料子。
三房越氏則是親自過來了一趟。
當初是她出的主意把交州的燙手山芋推到許氏母女頭上,特地來探情形。
許氏雖在柏堂吃了不少苦頭,卻沒經歷過宅鬥,哪裡知道她們的算計。
整個上午她都在應酬這幫妾室,直到正午時分,才稍稍消停了些。
陳皎從婆子嘴裡探聽到府裡的所有情形,知曉府裡包括自家老孃一起有九房妻妾。
也知道淮安王膝下健在的子女還有二十幾位,並且把各房子嗣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陳皎私底下吐槽淮安王風流。
許氏雖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備受衝擊,自我安慰道:“男人嘛,大抵都是一樣的。”
陳皎頗有幾分無奈,她宮鬥劇看過不少,自然對後宅那些陰私也瞭解一些,說道:
“阿孃,這麼多妻妾來瓜分爹手裡的那點情意,你可受得住?”
許氏默了默,沒有正面回答,只道:“我不過是個外室,正房都受得住,我怎麼就受不住了?”
陳皎嚴肅道:“那不一樣,人家好歹是主母,你卻是妾,且手裡還沒有子嗣傍身。”
許氏道:“聽說四房那邊無兒無女,我好歹還有你,怕什麼?”
陳皎噎了噎,一時心緒複雜。
許氏樂觀道:“不管怎麼說,現在的日子肯定要比以往好得多。”
這話陳皎沒法反駁。
許氏道:“既來之則安之,我眼下是沒什麼想法的,就只盼著能替你覓得一門好親事。”
陳皎應道:“在沒有站穩腳跟之前,我不放心阿孃獨自在府中。”
許氏頗覺窩心,笑道:“還是我兒心疼老孃。”
下午六房那邊的趙婉兒過來探望。
趙氏三十有餘,生育了一女二子,特地帶了陳八娘陳嬋過來。
陳嬋跟陳皎同齡,長月份,已經定親。
二人在廂房裡嘮嗑,趙氏則同許氏在邊廂閒聊。
說起陳嬋的親事,趙氏一張圓臉上寫著滿意。
她說道:“惠州顧家可是當地的大族,當初我求了許久,家主才應允下這樁親事。”
許氏豔羨道:“那是八娘福氣好。”
趙氏笑了笑,端起矮几上的煎茶飲,別有用心道:“不過跟五孃的婚事比起來,就差遠了。”
許氏好奇問:“怎麼?”
趙氏:“過不了多久五娘就會嫁到交州去,且夫家還是交州牧呢。”
許氏聽得豔羨,“州牧夫人可不得了!”頓了頓,天真道,“想來那夫家年輕有為,定是青年才俊!”
趙氏聽得掩嘴失笑,壓低聲音道:“姐姐說笑了,能爬到州牧一職,光靠年輕可不成。”
許氏愣了愣,後知後覺意識到話中有話。
趙氏朝她招手,她附耳過去,趙氏小聲道:“那交州牧已經五十出頭了。”
許氏吃驚不已,不可思議道:“我聽說五娘才十八歲?”
趙氏點頭。
許氏的三觀有些裂。
十八歲嫁五十一,這都能當爹了?!
她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用奇怪的眼神看趙氏。
趙氏一臉高深莫測。
許氏心中憋著疑問,還想繼續問些什麼,趙氏卻點到為止。
晚些時候待趙氏走後,許氏眼皮子狂跳。
縱使她愚笨,也隱隱意識到不對勁了。
陳皎也從陳嬋嘴裡得知大房那邊的親事,現在算是弄明白了前因後果。
許氏急得不行,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同她說道:“我兒說得對,黃鼠狼跟雞拜年,沒安好心!”
陳皎坐在床沿,看向外頭道:“阿孃得想法子從爹手裡討兩個家僕來伺候。”
院裡的丫鬟婆子都是大房那邊安排過來的人,她們無人可用。
許氏危機叢生,點頭道:“難怪大房這般熱絡,原是給我挖了坑!”
陳皎沒有答話。
許氏抱著手來回踱步,自言自語道:“她不想嫁女,甭想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
“趕明兒我就同你爹說去,咱們娘倆才進府就這般欺負,實在過分!”
這話是故意說給外頭的丫鬟聽的。
陳皎心裡頭也有點焦灼。
與交州聯姻,顯而易見是為結盟,若不然也不至於這般荒唐。
起初她們還盼著入了淮安王府能享福,哪曉得一進門就被潑了盆冷水,頓時把幻想洗得一乾二淨。
陳皎不禁生出危機感,因為陳嬋已經同她說過,府裡適齡的姐妹就只有兩位。
長房的陳賢樂,三房的陳蓮君,現在多了一個她陳皎。
嫁給交州老頭勢必從三人裡挑選。
陳皎很想罵人,現在到了考驗她甩鍋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