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子,我叫張天才,花費多日才寫了一首詩,詩名‘塘村打匪有感’。”
“一刀兩刀三四刀,刀刀砍斷老匪腰——”
只聽了兩句,邢小九跑入雨中,將愛寫詩的小張一下子抱走。
陳景揉了揉額頭,看著馬場外的雨色。已經兩日了,這雨水並沒有停歇的跡象。
莊子裡,幾個婦人正收攏稻草,不時往上面遞去。胡西和周勇兩個,正站在木梯子上,用稻草填著馬廄頂的窟窿。
邢秋和三個莊子裡的娃兒,正踩著水,嚷嚷著要分為兩隊,來一場雨中決戰。只可惜出師未捷,被各自的孃親折了枝條,一頓好打。
“陳景,喝口熱湯。”
徐家馬場一天三頓,將近午食的時分,宋鈺端了一碗熱湯走來。
陳景剛捧起湯水,卻在這時,發現馬場外的雨水中,馬胖子的馬車,急急駛了過來。
“小東家,小東家!”
“怎的?”放下湯碗,陳景只覺得有些不妙。
馬胖子走入屋簷下,聲音裡滿是沉悶。
“你託我打聽的事情,我問到了。”
“如何?”
“那夏捕頭……有些不好。”
“馬老爺,請細說。”陳景皺了皺眉,在馬胖子身邊坐下。
“夏捕頭……頂撞了那位許將軍,那許將軍一生氣,差些要砍了他,但有很多人幫著求情,現在只入了大牢。”
“為何如此。”
“聽說,是城裡的幾戶百姓,有沾上維新黨的嫌疑。小東家你知道吧?那許將軍,是個寧殺錯不放過的人,便想砍了這幾戶百姓的頭,然後夏捕頭去作保苦勸,又勸不得,情急之下便抽了刀。”
“小東家?”
“在聽呢。”陳景心底嘆氣。還在平安鎮的時候,他便想過,以夏崇格格不入的性子,不願同流合汙,遲早會出現事情。
“馬老爺,這事情能打點麼?”
“這不好辦,別人就算了,但那位許將軍,是京邑許家的人,他不缺銀子的。”
陳景沉默了下,“馬老爺,能否再幫個忙,替我去打點一番試試。”
“可。”馬胖子認真點頭。約莫也看出了,夏崇和麵前小東家的關係,有些不一樣。
“對了,我還打聽到一件事情,那位南方來的維新黨大人物,可能很快到平安鎮了。外頭的官路上,到處都是營軍巡邏。聽說明天的時候,城外的青石臺,會砍很多人頭。”
“砍頭?”
“正是,先前抓了不少維新黨,準備要砍頭了……小東家,你說這些人,為啥要吊著腦袋,去做這些呢?”
陳景不知怎麼回答。這是第三個,這麼問他的人了。
這腐朽世道里的光,在一開始,總是讓人不解,讓人心生疑惑。
“馬老爺,莫問了,小心惹禍。”
“對對,對頭。”馬胖子拱起手告辭,挪著有些臃腫的身子,開始走入雨幕。多走了兩步,又有些不甘心地轉頭。
“我知曉,小東家是有大學問的人。我便問,維新黨是壞人嗎?”
“不是。”陳景臉色認真。
馬胖子忽然變得有些沉默,點點頭上了馬車,一下子消失在雨幕中。
……
時至黃昏。
馬場外的雨水中,又來了一騎人。蓑衣帶刀,下馬的時候,還帶著一股子沾上的土腥氣。
“陳兄!”太史青摘下竹笠,撣了撣身上的雨水,臉色歡喜地開口。
“太史兄!”陳景從人群后走出,同樣神情驚喜。在他的身邊,邢小九幾條大漢,也散去了按刀動作。
“才幾日不見,便想念得緊。”太史青露出笑容,又看了一眼馬場周圍,“來的時候,問了塘村的人,才尋到這裡。有個在村口的胖老爺,只以為我要尋仇,差些便讓村人動手了。”
陳景笑了聲,“太史兄入座。”
“陳兄,先不坐了。”太史青的聲音,忽然變得憂心忡忡,“我來此地,想讓陳兄和我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太史青身子顫了顫,“去了便知……是袁總舵主的意思。袁總舵主還說,若陳兄真不願,此後山高路遠,若是不死,便在他鄉再逢。”
“大先生要來了?”
太史青冷靜點頭,“要來了。八方誌士,也聚到了城外。”
陳景回過頭,看著馬場裡,那些莊人和婦孺。宋鈺站在人群最後,臉上有著不知所措。
“陳兄。”
“小九去取馬。其餘的人,先留在莊子裡。”陳景拾了長劍,穩穩系在腰下。有時候,他只覺得自己,便像這王朝裡的一個過客,但偏偏,又不想只做一個過客。
太史青臉色歡喜,“官路設哨,陳兄便隨我走小路。”
……
陳景沒有想到,太史青帶他來的地方,居然是平安鎮外。因為走小路的願意,幾乎多了一倍的路程,等趕到的時候,已經是翌日天明。
雨水還沒有停,似是不知疲倦的,要把整個世界沖刷乾淨。
讓陳景更加奇怪的是,明明是雨水天氣,在附近村子避禍的許多富人,還有村民百姓,都齊齊聚了過來。
直至這時,他才想起了馬胖子的話。
“聽說明天的時候,城外的青石臺,會砍很多人頭。”
陳景垂下了目光,臉色沉默。
平安鎮外,今日會斬殺十九個維新黨。雨水越大,人越瘋狂。多的是那些富貴老爺,在侍女的撐傘下,伸手怒指,指著那些,被按在斷頭石臺上的人影。
便如他們,早聽說了維新派的手段,是要奪走他們的富貴利益,給那些泥腿子撐場的。
十九個被綁縛的江湖好漢,已經被押上了刑臺。四五人挺著身子不跪,被營兵取來瓜錘,敲碎了兩個膝蓋,痛苦地癱了下去。
石臺近些的位置,數不清的家丁奴才,提著竹籃,將臭蛋餿菜一類的東西,攪著雨水,獰笑著扔了上去。
石臺下的人群中,陳景目光苦澀。
“東家,這還沒到午時。”
“袁總舵主說,這是許陵君的一步棋。”太史青轉過頭,聲音有些顫抖,“我也不知,為何袁總舵主,讓我將陳兄帶過來。”
“我能明白。”
“太史兄,可是要劫法場?”
“不是……”太史青垂頭,眼睛驀的發紅,“袁總舵主的意思,是讓我們來送行,莫要中了許陵君的入甕之計。”
陳景沉默抬起頭,在雨水和溼霧中,他發現眼前的世界,一下子變得更加模糊,更加雜亂無序。
便如他的人生,在王朝的腐朽下,迷茫得看不清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