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兒你可回來了,你瞧,奴買了什麼?”
硯書獻寶一般爬上圓凳,將那陶甕的蓋子猛地掀開,熱氣裹著濃濃的肉香頓時將整個屋子席捲,陶甕裡面湯濃郁卻不濃稠,湯餅根根齊整,盤成圈臥在紅亮的湯裡。
謝祁也被這香氣一撲,怔了怔:“好香,哪兒來的?”
在外這麼些日子,謝祁與硯書這對連火都不會生的主僕,除了投宿客棧的時候,大多隻能吃些胡餅與炒粟米,因此也好幾日沒吃過熱湯熱餅了。
“奴與隔壁那住乙字陸號的娘子買的。”硯書碗筷都拿好了,踩在圓凳上往陶甕裡分出兩碗湯餅,還懂事地將肉醬裡的肉都挑給了謝祁,又爬下凳子去拉謝祁,“九哥兒,快來用吧。”
謝祁原沒什麼胃口,他與硯書此番出遠門是為了替家中父親尋覓古籍。他祖上是兩晉鼎鼎有名的陳郡謝氏,雖是旁支,卻也是被譽為“五姓七望”的高門士族之後。如今王謝雖已飛入尋常百姓家,但謝家還是代代從文入仕,只不過都沒什麼大出息。
官家擴招了國子學,成立辟雍書院,便是為了壓制士族再起,要多從寒門平民中取仕的緣故。如他父親,便因士族出身受官家芥蒂,即便文采斐然,努力了半輩子仍是秘書省裡一從八品的小小校書郎。
上月父親愁眉苦臉下朝歸家,說官家要尋早已失傳的《急就章》,聽聞有商賈曾在敦煌小方盤城得了幾枚漢簡,正記錄著《急就章》殘篇,只是這商賈到了金陵後便失了音信。
官家所需,便是再離譜,下頭的官吏也得照辦。於是這些時日汴京多有官吏領了外差,一路人冒險前往敦煌,沿著疏勒河畔挖掘,只盼能得更多漢簡,另一路便往金陵明察暗訪那商賈蹤跡。
謝祁年歲雖僅有十六,但家中自幼為他訂了一門親事,婚期將近,六禮都過了一半了,他便也被想借此討好官家的父親也派了出去:“九哥兒,你便先往金陵尋這簡牘,若無訊息也不妨事,順道前往陳州過定吧。”
他與姨母的長女自幼定親,只不過因兩家距離遠,加之男女大防,謝祁攏共也只見過三四回。最近見的一回,還是三年前父親帶上全家到陳州下聘時,屏風後那個沉默佇立的模糊身影是謝祁對這位表姐僅存的印象。
果然往金陵尋人是大海撈針、白忙活一場,謝祁逗留了好長時日,也尋得了其他幾本孤本書畫與古籍,雖不如《急就章》這般珍貴,也算小有所得,想來足夠父親拿去邀寵了。
他寫信告知父親後,便啟程往陳州去。家中已將與表姐過定的箱籠與禮幣先行送往陳州,可不知為何,姨母家一直沒有回信,這越接近陳州,謝祁也總覺右眼皮直跳,心裡也沒上沒下的。
謝祁因家學淵源,信奉讀萬卷書不如行行萬里路,是常跟隨幾位叔父外出遊學的,在外舟車勞頓慣了的,倒不覺辛苦。而且這回出來已是十分順利了,往年他出門,總是先遇劫匪後遇盜賊,不是翻船便是翻車,那樣坎坷他都從不會有心緒不寧的時候,如今卻連胃口也減了。
真是怪了。
怕不是他又要行黴運了?
硯書捧過碗來,早已饞得直咽口水,勸道:“九哥兒莫要多思了,快趁熱吃罷。”
謝祁瞥了眼,有些挑剔地用筷子撥動那燉得軟爛的肉丁:“這可是豕肉?哪兒來得?豕肉腥羶,白糟蹋了這一碗湯餅了……都與你吃吧,我吃燒餅便是。”
說著便要放下筷子。
豕肉總帶著一股奇怪且濃郁的騷味,這讓宋人與唐人相似,變得以羊肉為貴。
在文人之中更是如此,文人用來形容美食的字:“膳、饈、羹、饌”都與羊有關,與豬從無關係。
《禮記》還曾言中:“君子不食圂腴”,因此在宋朝,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不愛吃豕肉,有些人還認為,豕肉是僕從之賤食。
硯書原也是富農之子,是數年前因蝗災家破人亡才被謝家買去為僕童的。他不識字,更沒讀過《禮記》,但他見過餓殍遍野的慘狀,故而對豕肉沒有半分歧視,壓根不知士族中還有這等為了當君子不肯吃豕肉的操守。
在自家主人發呆的那片刻,硯書不顧燙都埋頭吃了大半碗了,聞言忙將頭搖得好似撥浪鼓:“九哥兒試試便知,奴奴覺著,便是咱們謝家手藝最好的那方廚子也不及,這娘子的手藝只怕去樊樓掌勺也使得了!九哥兒聞聞,哪有什麼羶味?這湯餅,湯鮮味美,無一處不好,奴奴平生未曾吃過這樣美味的湯餅,這舌頭都快吞下去了。”
見硯書整張臉都要埋進碗裡去,謝祁也被他那呼嚕呼嚕嗦面的模樣感染,鼻尖那香氣縈繞更是誘-人,便重新取了筷子與湯匙,嚐了一小口湯。
令人擔憂的腥羶味道果真沒有出現。
當肉之淳香、蕈之鮮香、湯之濃香爭先恐後在舌尖炸開,謝祁都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筷子已經下意識去夾了湯餅送入口中。
硯書便眼睜睜看著謝祁一改往日那恨不得先焚香沐浴才慢條斯理用飯的模樣,不多時便將一整碗湯餅都吃下肚去了,連湯底的蘿蔔絲、黃瓜絲與白菘也未曾放過。
他怔住了,方才是誰挑揀說不吃的?
“這湯餅……”謝祁吃得竟熱出一頭汗來,他坐著回味,用絲帕擦了擦額頭,又試了試嘴角,才極為滿足地撥出一口氣,“與這醬汁,真乃絕配!一碗下肚,通身舒暢,妙哉妙哉!”
說完又撫了撫肚子:“好些時候沒吃過如此美味,竟仍覺不足。”
硯書忍不住笑,捧出兩個蕈饅頭:“大娘子都說了,九哥兒如今正是竄個頭的年歲,正要多吃些呢!那娘子還包了兩個饅頭,全與九哥兒吃罷!”
謝祁只拿了一個,謝家家境殷實,他並不是沒吃過好東西的人,這會兒便從一時的驚-豔中慢慢冷靜下來了,笑著抬手揉揉硯書的腦袋:“你尋來的美味佳餚,自當與你同食才是。”
硯書滿臉喜色:“謝過九哥兒了!”
兩人便又吃起饅頭來,謝祁一口咬下去,麵皮蓬鬆暄軟極了,薄薄一層,一口便咬到裡頭的肉餡,那餡料裡不知還加了些什麼,吃起來不僅有香菇肉醬的美味,還香香脆脆。
謝祁方才還意猶未盡的美味又一次回到了口舌之間,他幾口吃下肚,不禁搖頭喟嘆:“這醬熬得實在好,可惜明日到了陳州碼頭我們便要走了,否則託那娘子再熬個一兩罐,咱們帶回家中孝敬長輩多好。太婆牙齒松搖,吃不得硬物,想必會很喜愛用此醬佐粥。”
是啊,吃了這頓也不知何時還能吃上如此美味了!想到此節,硯書都捨不得吃完這蕈饅頭了,捧著小口小口吃,靈機一動道:“九哥兒,那娘子也是汴京人士,不如奴奴一會兒歸還陶甕時問問她家在汴京何處,咱們回了汴京再尋她買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