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御二百五十二年年關,細雨如綢,寒意沁人心。
餘杭第一富商巨賈,江南連府,清雪閣後院,燒起了暖融融的炭火。
兩個身強體壯的老嬤嬤抬著一人,來到清雪閣後院。
被架著的那婦人臉頰高高腫起,眼睛被血糊住看不清眼前的路,挽起的衣袖下是擋不住的青紫痕跡。
顯然在被抬到這裡之前,已經捱過一頓毒打。
“大小姐,就是這個賊,偷了我們後廚一塊上好的豬肉!”
被喚作大小姐的年輕女子雪白的狐裘裹緊了全身,揣著湯婆子躺在墊了羊絨的小榻上閉眼小憩,圓潤的鵝蛋臉白裡透紅,露出姣好的容顏。
“手腳不乾淨,是該有些懲戒,把衣服脫光。”
老嬤嬤聞言就開始動手扒拉婦人身上僅有的一件粗布麻衣,那小榻上的年輕女子柳眉蹙起,“擺遠點,臭味燻著我了。”
兩個老嬤嬤聞言把人往後拖了幾尺。
“大小姐,脫光了。”
“動手吧。”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竟生生從那婦人大腿上剜下一塊肉來!
隨後那老嬤嬤將刀子上刺著的肉丟進一旁炭火上架起的黑鍋沸騰水中,肉慢慢泛白。
片刻後從鍋中取出,隨意地丟在那不著寸縷的婦人腦袋旁邊。
“你不是喜歡偷肉嗎?”連清玥闔著眼淡淡開口,“既然喜歡吃肉,我給你割下來了,你倒是吃啊。”
那躺著的婦人痛到全身痙攣,神經渙散。
連海棠一進來,就看到有一人光著白花花的身子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鮮血染紅了一大片松木地板,順著地板紋路汩汩地流向她的腳邊。
那人是孃親,是孃親!
手中的浣衣盆和洗好的衣物“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連海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下意識“噌”地一下跪著爬到連清玥斜倚著的小榻旁,“嫡姐,程姨娘做錯了什麼事?嫡姐饒了她罰我,罰我好不好?”
連清玥聞言,慵懶的雙眼終於捨得睜開。
沒這小賤貨的提醒,她還不知道偷肉的人是程霜那青樓賤貨。
本來只是打算玩玩,一小塊豬肉罷了,她清雪閣又不是吃不起,還沒打算弄出條人命。現在好了,剛好借這個機會,玩死這個老女人。
想到這,連清玥語氣難得雀躍起來,抬腳勾起連海棠的下巴,“剛好你來了。”
“這賤人不是到廚房偷肉麼。你去問問她,這麼愛吃,她自己身上的肉怎麼不愛吃了呢?”
那煮熟的一塊肉,竟是從孃親身上剜下來的。
心臟好似被人戳進了一把刀子,連呼吸都在抽搐。
連海棠凍得通紅的雙手捧住連清玥的腳踝磕頭,語氣再平靜卻藏不住聲音中的顫抖,“程姨娘只是太餓了。”
“今日年關,嫡姐別見血惹了晦氣。”
“我想幹什麼你管得著嗎?”那雙手上帶著令人作嘔的凍瘡,連清玥嫌棄地一腳踹開,“她不吃,那你吃?”
連清玥一個眼神,那個舉著肉的嬤嬤大步走過來掐住連海棠的臉頰,把沾著血的肉粗魯地懟在她的嘴角。
連海棠看著那煮得泛白的肉,散發著濃郁的腥羶味,那是孃親的肉,孃親的血。
方才強忍著沒有流出的眼淚,此刻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上,綻開絕望的花。淚水似泉水般湧出,模糊了視線中的一切,甚至模糊了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在點頭還是搖頭,只麻木地喃喃,“不要……不要……”
“不要麼。”連清玥朝老嬤嬤比了個動作。
“不要——”
幾乎是撕心裂肺地,連海棠丟了魂魄一聲大喊,朝著孃親撲過去。
手起刀落,手臂上一塊肉順著肌理割落。
她再快也沒有刀快,溫熱的血濺了她一臉。
程姨娘已經沒有了力氣呻吟,肉體不斷痙攣著,頭顱在連海棠懷中一動不動。
連海棠的呼吸都停止了,孃親在地上不斷抽搐著,全身沒有了血色。她脫下自己薄薄的外衣,蓋在孃親身上,吻上孃親的側臉。
“孃親……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我求求你,不要……我求求你好不好。”連海棠抱住連清玥的小腿,抓著她厚厚的狐絨裙角。
“以後我就是嫡姐身邊的一條狗。嫡姐,我求求你放過程姨娘好不好……”
“以後?”連清玥眉頭不悅地蹙起,拔高音量冷哼一聲,“連海棠,你聽好了,你從一出生,就只是我身邊的一條狗。”
“嫡姐說的是,我是條狗。”
連清玥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一般,“你不是讓我放過那賤人嗎?你學兩聲狗叫聽聽,我就饒了她。”
毫不猶豫地,連海棠伏在連清玥的腳邊壓著嗓子叫起來。
“汪汪——”
“汪汪——”
連清玥唇角滿意地勾起,“學得不錯。”
連清玥看著腳邊那張流淚不止卻依舊清麗的臉,嫉恨之心突起。
“有道是母債女償,你往自己臉上劃一刀,這偷竊事件就一筆勾銷。”
連海棠奪過老嬤嬤手中的刀,片刻不猶豫,從左臉眉骨蜿蜒至下巴,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連清玥看了忍不住地鼓掌,“真是好一番母女情深。”
“只可惜啊,她非死不可。”
“動手。”
連海棠雙眼幾乎要噴出血來,猛地上前揪住她的衣領,“你說了會放過她的,連清玥!你說過的!”
“大膽!”連清玥用力扇了她一巴掌,“來人,給我按住她!”
兩個小丫鬟上前,像按牲畜一般把連海棠按在地上,用腳踩著她的頭。
“連海棠,你好好看看,誰才是這個府中尊貴的大小姐。”
“像這種靠爬床的賤貨,早就該死了,留著我都嫌髒。”
程姨娘被凌遲而死。
刀片似劃豬肉一般劃開程霜的血肉,直到最後只剩白森森紅豔豔的骨和血。
連海棠從最初的瘋狂掙扎叫喊,變成最後的平靜。看著血流如同蜿蜒小蟲匍匐爬行,感受著最後一縷孃親的氣息消散在這個世界上。
她看向連清玥,眼裡第一次生長了濃濃的恨意。
她發誓,此生與連清玥所隔血海深仇,非死不休。
連棉此時正好從院門口回來,一臉懵地看到滿院子的血,年紀方才五歲的她嚇得哭了出來。
“姐姐,孃親……”
連清玥狠毒的目光似利箭一般射過來。
連海棠捂住小棉的嘴,用另一隻手撫著她的背輕聲道,“小棉不怕,不怕。”
孃親死了。
連海棠的心,也在那一刻,空洞了。
十三歲這年除夕夜,連海棠吃完了孃親給她做的第一碗肉羹粥。粥是冰的,嚥下去如同嚥下萬千刀刃,劃割她的五臟六腑。
這世上風雨飄搖,山水依舊。
她卻再也沒有孃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