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山,大茂嶺。
十月秋陽下,山色空濛,五六里外的見性峰半入雲間,一派出世離塵之氣。
從辰時開始,喊殺聲響徹這片山嶺。
青衫書生從坡下縱躍而上,長劍挑出,寒光閃爍,四名藍衣教眾倒斃於地。
他繼而揮劍斬向那杆藍底浪紋日月旗,此旗一倒,魔教將徹底軍心渙散。
可當劍鋒離旗杆三寸之遙時,卻偏偏停了下來。
這書生收起長劍,雙頰紫氣消退,再看向嶺下,魔教那方香主、旗主悉數戰死,只剩少數雜兵還在頑抗。
“魔教中人一慣為非作歹,死於此地,也算咎由自取,只可惜汙了這方佛門聖地。”
不消多時,又一紅袍長臉漢子率隊從東邊殺上嶺來,徑直越過書生,掌力迅捷催出,旗杆當間炸裂成無數木屑,大旗從坡上緩緩飄落。
“放下兵刃者,可免一死!”他運足內力,聲音響遍山谷。
青衫書生見插在地上的半截旗杆冒著輕煙,像被火燒過一般,心中暗道,嵩山派高手眾多,除了掌門左冷蟬,十三太保的名頭在江湖上也是叫得響的,可嘆華山氣劍之爭後人才凋零,自己只能暫且雌伏。
他讓開兩步,拱手笑道:“費師兄的大嵩陽手臻至爐火純青矣。”
“還是比不得嶽掌門,紫霞神功早就名冠江湖了。”
兩人相視一笑。
打打殺殺是江湖,吹吹捧捧也是江湖。
近千具藍衣教眾的屍體遍佈山嶺上下,血水聚成涓涓小溪。
最後放下兵刃束手就擒的八十多人,也被統統殺死。
五嶽劍派與日月神教積怨百年,無數親友死在對方手裡,早已殺紅了眼。
長臉漢子道:“嶽掌門,此次全殲魔教雲水堂,真是大功一件啊。”
“多虧貴派左掌門佈置妥當,早在半月前,就詳細得知魔教要攻打恆山的時間、人數,還有行動路線。”
“哈哈,佈置如此周密,卻還是走脫了雲水堂堂主。”
“吳連江是成名已久的魔教高手,在江湖上有飛雲神猿的綽號,輕功異常了得。不過他中了嶽某兩劍,只要多派人手仔細在沿途搜查,諒他逃不回黑木崖。”
長臉漢子又笑道:“嶽掌門言之有理。我率嵩山弟子向東追,勞煩你向南搜查,如何?”
黑木崖總壇在恆山之東,三百多里,對於江湖高手不過一日路程。
嶽不群雙目微冷,還是笑道:“那就聽費師兄安排吧。”
這兩人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
長臉漢子費彬,是嵩山掌門左冷蟬的師弟,掌力雄渾,可斷木裂石,綽號“大嵩陽手”。
青衫書生則是這一代的華山掌門,為人謙虛儒雅、行事正氣凜然,江湖上公認的君子劍嶽先生。
兩人走後,五嶽劍派的弟子各自撤離大茂嶺。
又過去兩個時辰,臨近黃昏,血腥味引來成群的烏鴉在上空盤旋,歡啼滿天。
張玉睜開了雙眼,手邊鐵刀還未出鞘染血,半面藍色日月旗蓋在身上,腿上壓著一具屍體。
“半年了,來到這個世界半年了,我還是一個靠裝死偷生的魔教副旗主。”
副旗主,說起來好聽,也只比普通雜兵地位高一點。
他原是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大學生,畢業後除了送外賣,閒暇時間就喜歡看武俠小說,在連冠了三個月的單王后,突然暈倒穿越。
直至見聽見身邊教眾狂熱地高喊,“聖教主文成武德,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張玉確定自己是穿到了‘笑傲江湖’的世界。
此時,離前教主任我行失蹤已經過去九年,繼任者東方不敗沉迷武道修煉,教中大權被楊蓮亭掌握。
張玉前世酷愛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也囫圇讀過兩遍。
他知道任我行被東方不敗暗算,秘密關押在西湖梅莊水牢,三年後在向問天、令狐沖等人的營救下脫困。
他知道華山隱居著風清揚,還有記載各派武學的密洞石刻。
他更知道頂級武學《辟邪劍譜》藏在福州向陽巷林家老宅佛堂裡,後面一舉造就了‘華山四姐妹,翁婿兩紅妝’的武林佳話。
……
知道這些,又能如何?
身為小小的副旗主,無號令,單那百丈黑木崖都下不去。苦練了半年的逐日刀法,也是大路貨,他連內功是什麼都不知道。
反正遇見戰鬥,香主一聲令下,自己就得像西遊記裡的小牛精一樣,吱哇亂叫地往前衝。
這路蛋色放在書裡,便是連名字都不配有的路人甲、土匪乙、惡徒丙、死屍丁,用來給男主人前顯聖的小NPC。
“我不想當路人甲!”
張玉撿起鐵刀,推開壓住腿的屍體。待那屍體臉翻過來後,卻發現是熟人。
王鯉魚,雲水堂一名旗主,比他高半級,管著二十幾號人。
與原主是一個村出來的,他們一起闖蕩江湖,一起向各個名門正派投拜師貼,夢想成為白衣仗劍走天涯的大俠,最後卻同時加入正道唾棄的魔教。
他胸膛上有個血掌印,從凹陷程度看,五臟六腑已經碎裂。
交戰不久,張玉便尋機躺下裝死,他也不知道王鯉魚什麼時候死的,又死在何人手裡。
“你安心去吧。”
張玉割下三縷頭髮,合上亡者眼睛,
“發者,魂所繫也,我送你回家。”
天色已黑,一輪明月在見性峰升起,垂下迢迢清光。
張玉回頭看了一眼,轉身走入黑夜裡。
除了日月神教,只要還想留在這個江湖,他似乎無處可去。
連曲洋、劉正風那樣的高手名宿都身不由己,何況他一個魔教小兵。
“江湖,從來身不由己。”
“而江湖人,就像紅了眼的賭徒,除非輸光一切,否則絕不下桌!”
這是王鯉魚加入日月神教前夜,喝醉酒時,對張玉說的話。
日月神教總壇黑木崖在恆山之東,河北平定州境內。
張玉選擇從南麓下山,再折返向東回黑木崖,無非多了半天路程。他存了這幾分小心,便是要防備五嶽劍派的人沿途追殺。
登登登~
馬蹄聲從身後傳來。
張玉迅速跳進路邊土坑裡,把落葉攏到身上,透過縫隙觀察外間情況。
兩騎踏月而至。
當先那騎那一襲青衫,頭戴儒冠,頷下三縷長鬚,腰佩長劍。
“是嶽不群。”
張玉暗道不好。
自己藏身之地離山道不過五六米,嶽不群是內功高手,萬一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後果不堪設想。
“好在有這枚扳指。”
張玉從懷裡掏出綠玉扳指,套到右手拇指上,頓時覺得一陣刺痛,那扳指像要箍進肉裡。
接著他的呼吸逐漸慢了下來,從三秒一次呼吸,到九秒一次呼吸。
並且腦袋空明,視覺、聽覺、嗅覺變得格外敏銳。
這是他用客戶退掉的外賣,從地攤上淘換來的。也是穿越之後,唯一帶來的東西。
王鯉魚的賭注只有自己的命,張玉多了這隻綠玉扳指。
見綠玉扳指發揮作用,張玉心中稍安。
“這美婦人莫非就是甯中則?一點也看不出生過孩子。”
“守著如此嬌妻,卻自宮當太監。莫非他除了不群,還不……”
後面那騎是個素衣女俠,揹負玉女劍,雲鬢花顏,氣質端莊。雖作人婦打扮,眉眼間英毅不減分毫,有種不可侵犯的高貴姿態。
“欺人太甚!費彬自己往東追,卻讓師兄往南,明顯是要獨佔擒獲魔教堂主的功勞,枉我們接到盟主令後,立刻從華山趕來襄助。”
“除魔衛道,是華山派的職責。再說,我本來也沒想和左盟主爭什麼。”
“師兄,你是不爭。左冷禪能不爭嗎?這兩年他收羅黑道高手,挑動各派內鬥,只怕他不滿足當五嶽劍派盟主,而是有意吞併我們四派。”
嶽不群低聲道:“江湖終究是實力為尊。不說這些了,衝兒他們呢?”
“衝兒帶著靈珊、大有先行一步了,他說會在恆山腳下山神廟等候。”
嶽不群皺起眉頭:“為何不一起同行?他又有什麼鬼主意?身為華山大弟子,總是行事毛躁,還不顧身份與三教九流結交,喝酒打架,飛揚浮躁,如何能當得起門派重任?”
甯中則輕笑道:“年輕人終歸要跳脫些,再說,衝兒本性純善,有你這個做師父的‘君子劍’教導,肯定不會墮入邪道的。”
“師妹,你總是為他開脫……”
嶽不群面色不虞,正欲說些什麼,突然勒住馬韁,朝樹林望去。
甯中則忙勒馬問道:“師兄,怎麼了?”
嶽不群朝樹林裡望了一圈:“沒什麼,許是聽錯了。”
張玉縮在枯葉堆裡,屏氣凝神。他感覺自己比起烏龜,也就多喘了半口氣。什麼時候才能一騎一劍,肆意縱橫江湖啊。
“我們走吧。”
兩人打馬離去。
張玉卻沒有立刻起身,半年來別的本領不見長,裝死逃命的經驗點算是點滿了。
果然。
沒多久,馬蹄聲去而復返。
嶽不群衝著林間大聲道:“出來吧,我早看見你了。”
張玉心中一涼。
“堂堂魔教長老,飛雲神猿,死則死矣,何必學那雞鳴狗盜之徒。”
詐我!
張玉鬆了口氣。
嶽不群等了片刻,自言自語:“難道真是我聽錯了。”
環顧一週,拍馬離去。
“果然是笑傲第一陰陽人!”
十月秋寒,夜間霜重。
張玉渾身癱軟,只覺得背後冷汗直冒,他正欲起身,忽然心生懷疑,萬一嶽不群再殺個回馬槍?
十分鐘後。
嶽不群拍馬回來,環顧一週,這次什麼也沒說便走了。
“嶽不群,我曰你娭毑!”
張玉心裡罵道,終是不敢起身。
他硬是在枯葉堆裡,生躺了半夜,怕自己打呼嚕,還不敢真睡過去,忍受著霜露之寒,和蚊蟲叮咬,精神高度集中,痛苦程度不亞於受刑。
夜半子時,月落烏啼。
“我就不信,嶽不群還貓著。”
“真是這樣,那老子認命了!”
他從坑裡爬了出來,站在林間,等著不知從何處刺來的青鋒。
許久,未有動靜。
張玉長舒了口氣,奮力摘下綠玉扳指,沿著道邊的山林摸黑前行,期間摔了多少跤,被樹枝刺藤刮出多少血痕自不必提。
直到天將亮,才下了山。
穿過前方那片樹林,就算出了恆山地界。
正當張玉稍微放鬆之際,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魔教餘孽,候你多時了,還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