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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在林葉之間靜了會兒。
聽完謝止淵的話,雲渺睜大眼睛瞪了他一會兒,才緩緩地開口:“你是認真的?”
“認真的啊。”
身邊的少年露出十分誠懇的眼神,“你嫁給我吧。”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雲渺覺得自己還沒反應過來。
“我方才算了一卦。”
謝止淵一臉認真,“我們八字相合,五行相契,有一世夫妻的姻緣。”
......雲渺覺得這話術聽起來好像什麼江湖算命騙子。
偏偏他說得一本正經。也許他們真的上一世在某處結了緣,這輩子要做一世的夫妻來還。
“你不是說你不想嫁給一個陌生人麼?”
謝止淵又換了個說法,“我就不是陌生人啊。”
“我皇兄近日已經開始擇妃了,等到他大婚之後,就輪到我娶妻了。”
他繼續解釋,“我也不想娶一個不認識的姑娘。”
“我保證這場婚姻只是形式而已。就算我們做了夫妻,也還是好朋友,什麼都不會變。”
他特意強調了那個“好”字。
“我們各自住各自的房,各自忙各自的事,不會相互打擾,更不必朝夕相對。”
他進一步說,“我們只是頂著夫妻的名頭,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而已。”
雲渺被他說得有點動心了。
思考片刻,她終於開口:“......我拒絕。”
“嗯?”謝止淵歪了下頭。
“在我的故鄉,有一種習俗叫做‘求婚’。”
雲渺嚴肅朝他指出,“男孩需要在一個浪漫的場景下,鄭重向心愛的女孩請求她嫁給自己,等到她答應之後兩人才會結為夫妻。”
“雖然我們是協議結婚......”
她握拳,“但你的求婚方式也太草率了!”
作為一名正值青春年華的花季少女,她可不能這麼隨隨便便地就嫁了!
身邊的少年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問:“什麼叫浪漫的場景?”
“浪漫,具體來說,就是星星、音樂、和花啊。”
雲渺雙手託著腮,滿臉神往,“你想象一下,在漫天星星下,放著好聽的音樂,有人抱著一束花朝你走過來......”
她對著自己點頭:“那種情況下無論是誰都會回答我願意吧!”
“我懂了。”謝止淵跟著她點頭。
“不,你才沒有懂。”雲渺小聲哼。
身邊的少年支著下巴,微微仰頭,望著午後天邊的雲,不知在想什麼。
雲捲雲舒,光影落在他的臉上。
-
時光就這樣匆匆來到仲夏。
仲夏之日,梅子熟時,松廊雨過,荷花盛麗。
雲渺在崇文館為皇長女謝瑗伴讀之後,跟同窗洛黎在太學門邊道過別,乘坐自家的馬車回到雲府。
殷川雲氏主家大小姐的閨閣臨水,高高的閣樓邊偎著一棵桃花樹,每至春三月就開花,待到夏季花落,紛紛如一場粉白的雪。
回到閨閣裡的雲渺,會獨自坐在窗邊,一筆一劃地臨帖,偶爾抬起頭來,對著窗外的桃花樹發呆。
雲渺來到這個異世界已經許久了,逐漸適應了這裡的生活。
她和洛黎變成了閨中密友,同公主殿下的關係也很好,在世家女的宴會上還結交了好幾位年齡相仿的貴女。
女孩們時常在天氣放晴時相約結伴去杏園踏青,或是在下雨天去紫雲樓聽戲,拍著手跟著戲子咿咿呀呀地唱歌。
慕夫人還是經常催促雲渺儘快尋一位心儀的郎君。在雲渺幾次三番敷衍過去之後,她隱隱感到有些挫敗,催促的話語說得少了,但還是悄悄地為她縫製起了一件紅嫁衣。
那日的求婚失敗之後,謝止淵沒有再提過協議結婚的事。他還是一如既往,在沒人注意的時候領著雲渺出去玩,帶她採蓮蓬、剝蓮子、偷聽皇太子彈琴,有時候也指點她的功課,教她臨帖和背書的躲懶辦法。
在崇文館之外的地方,雲渺很少見到他。便如傳聞一般,三皇子謝止淵很少離開宮城,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他母親淑妃所在的柔儀殿內。
不過雲渺偶爾能在雲府裡見到他。
他來到雲府的時候,總是搭乘青玉綴角的馬車,一身溫潤如玉的襴袍,恭謹而有禮地拜訪雲渺的父親雲尚書。
戶部尚書雲丞,字子乘,是一位儒雅而清冷的中年臣子,年少時就拜相,因其殷川雲氏家主的身份以及卓越的政績而在朝堂上有著超然的地位。
他手中有一柄先帝所賜的天子劍,掌刑罰,上斬逆臣,下赦罪民,是一件既可以處死犯錯的宮人與臣子、也可以為被判以死刑的犯人免罪的御賜之物。
每次謝止淵拜訪雲府時,都會攜僕從帶一匣好茶,與雲尚書一道在茶室裡對坐談話。
雲渺從窗縫裡悄悄探進去時,常看見這個少年攏了袖袍,跽坐在竹蓆上,執著紫砂茶壺在沏茶,溫文知禮地微笑。
只不過恰從她所在的角度,能看見少年的唇角掠過一抹狡黠笑意。
他總是知道她在看他。
“嗒”一聲,一枚小石子打斷了雲渺的思緒。
雲渺被落進窗裡的石子嚇了一跳,剛想要驚撥出聲,突然被一雙手輕輕捂住眼睛,掌心微暖的溫度覆上她的眼瞼。
耳邊是少年清冽乾淨的嗓音:“是我。”
“謝止淵?”她認出聲音,“你來這裡幹什麼?”
睜開眼,翻進來的少年坐在窗上,穿了件織錦的大袖袍,深紅濃烈的顏色襯得他的肌骨如玉石般清貴。高高束起的髮帶上,一塊小巧的羊脂玉墜下來,是他常佩在身上的那一枚。
他這副打扮像是佩玉出遊的世家小公子,錦衣玉食,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不過雲渺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纏著紅綾,裡面必定藏著他那片沒有鞘也沒有柄的一尺刃。
她還記得他微笑著殺人的模樣。
少年在她面前俯下身,指節叩了一下她的額頭:“帶你出去玩。”
“這麼晚?”雲渺探身望了一眼窗外深重的暮色。
“好吧,其實也不是出去玩。”
謝止淵隨意地倚靠在窗邊,屈起手肘撐著窗欞,抬頭對她解釋,“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雲渺問。
他在這些日子裡幫過她這麼多忙,她若是有能幫到他的地方,自然願意回報。
“我要赴一場宴。”
謝止淵答,“宴會主人要求赴宴的客人攜帶一位女伴,我實在不認識別的姑娘,於是只好請你相助。”
雲渺應了他,正要起身,他忽然輕輕按住她的肩,抵著下巴看她一會兒,說:“赴宴之前,要先易容。”
“什麼宴還要易容?”雲渺眨眨眼睛。
“到時你就知道了。”謝止淵笑了下。
於是雲渺乖乖坐在窗前,仰起臉,謝止淵坐在她的對面,微微低下頭,運起內力,手指輕輕按在她的眉骨上。
“這是什麼易容法?”
雲渺閉著眼問,感覺到他的指腹輕輕地觸碰自己的臉頰,抹過她的眉骨、鼻樑和唇線,帶起些微微的癢意。
“這是易容術,是一種武功。”
謝止淵隨口解釋,“天底下會這種武功的人很少,但我的老師恰好是其中之一。”
他鬆了手,推過一面銅鏡,給她看。
雲渺驚訝地眨眼。鏡子裡的女孩依然美麗,帶著獨屬於她的氣質,但是模樣已經徹底變換,縱使她阿孃也認不出她這張臉來。
“這是武功?”她喃喃。
......這是武功?
這分明是魔法!!
身邊的少年輕笑出聲,也給自己飛快地易了容,又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輕輕巧巧地把她抱起來,轉身推開了窗。
菱花窗“嗒”地輕輕合上,兩道影子已經消失在暮色之中。
-
夏夜的花香漸漸遠去了,雲渺在風中聞到了奇怪的味道。
那是一股強烈的、難聞的味道,就像從下水道里泛上來的,令人頭暈腦脹、難以忍受。
就在她感覺近乎窒息的時候,身邊的少年將指尖抵在她的鼻尖,一抹淡淡的草木清香傳遞過來,讓她的呼吸重新變得順暢起來。
“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別怕。”
謝止淵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你只要記得我在你身邊。”
他鬆開捂住她眼睛的手,站在一座龐大的建築物前微微仰起頭:“這裡是百鬼坊。”
雲渺睜開眼睛。
面前是一座龐大而畸形的建築物,數不清的茅草和木板草率地搭成一間又一間矮房。
房子邊又搭房子,房子上再搭房子,房子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最後扭扭曲曲不成比例地形成了這座毫無規律和美感的建築群。
它就像一個四肢不全的巨人,佝僂著背半跪在地面上,隨時都要轟然倒塌的模樣。
而建築物下方流過一條彎彎繞繞的河。
與其說是河,不如說是一條骯髒的下水渠。
河面上浮著無數雜亂的垃圾、沒打掃乾淨的廢棄品、甚至是面目模糊的屍體,刺鼻的氣味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百鬼坊?”聽見這個名字,雲渺打了個寒顫。
“長安城有一百零八坊,這座坊卻並不位列其中。”
謝止淵解釋,“說是百鬼坊,其實是這裡的人取來嚇唬人的名字。”
“這裡是窮人住的地方。”他低聲說,“長安城的陰暗面,公卿貴族是不會來這裡的。”
他隨手指了一下遠處,“以前窮人和乞丐都聚集在城東南的長樂坊,後來那邊經歷了一場江湖肅清,其中的失敗者就搬到了這裡。”
“百鬼坊是諸惡彙集的所在,住著癮君子、賭徒、小偷和強盜,在這裡的人都沒有道德可言,殺人越貨是稀鬆平常的事,官府嫌棄這裡髒亂,也不會派人來管。”
他懶洋洋地望了一眼散發著腥臭味的下水渠,“看見那邊的河了麼?那條河被這裡的人叫做銷金河。”
“銷金河?”雲渺不明白這個詞和那條河之間有什麼關係。
“名字很動聽吧?”
謝止淵笑起來,“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這條河在全長安城的最下游,經常有廢棄之物和死者的屍體順著水渠飄下來,有時候能從河裡撿到有錢人家的好東西……甚至是金子。”
他指著不遠處的的水面上佝僂著脊背划船的人,“他們是收屍人。這個組織專門在這一帶打撈屍體,收集那些沒泡壞的衣物、掉落的戒指手鐲、還有世家子弟屍體上的金牙,再拿到黑市上去賣。”
雲渺悄悄抿了下唇。
她生活在皇城附近,甚至很少來到外城,根本不知道外面還有這樣一處髒亂的貧民窟。
謝止淵分明是一位身份尊貴的年輕皇子,卻顯得對這個貧民住的地方很熟悉。
他領著雲渺走到百鬼坊下一扇不起眼的斑駁小門前,彎身叩了叩幾乎松落的門環。
“吱呀”一聲,小門邊開出一條縫。
一隻有些陰翳的眼睛露出來,隨即傳出一個壓得很低的沙啞嗓音:“遠方的客人,為何而來?”
“百鬼夜行。”謝止淵低聲回答,似乎在對某種暗號。
門縫合上了,裡面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片刻後,整扇小門轟然洞開,一條狹長而幽暗的通道露出來。旁邊站著一位身材矮小的獨眼老人,掌著一盞飄搖的燭燈,恭敬地垂首而立。
謝止淵接過燭燈,領著雲渺走進了門裡。
門在身後吱吱呀呀地緩緩合上,最後一絲陽光也消失在了外面。
“你赴的到底是什麼宴?”雲渺忍不住悄聲問他。
“殺人宴。”少年微笑著回答。